李鸿章的悄然离京,让原本还有些浑沌的局面慢慢从薄雾中清晰出来。

    眼前的情形,裁撤丰台大营势在必行。担负着拱卫京畿重任的国家经制之师,闹饷哗变就不说了,还糜烂的不堪一击,被陆军学校六百多学员就打得一败涂地,朝廷一旦有事,如何能够指望得上。

    裁撤丰台大营后,编练新军便成为当务之急。京畿重地,兵权是绝对不可能掌握在汉人手中的,只能在宗室贵胄中选拔。几个军机大臣里面,奕资望不足,又是刚入军机不久,难以压服住局面,剩下来的便只有世铎了。

    光绪十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距离新年还有九天,慈禧几番权衡之下,终于点了头,让军机处颁下旨意,着由军机领班大臣世铎会同兵部,负责裁撤丰台大营相关事宜。

    同日,朝廷又下旨,为巩固京师防务,朝廷拟编练新军,替代丰台大营驻防京师,军机领班大臣世铎兼任练兵大臣。兵部侍郎、陆军学校总办陈卓,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精明干练,卓有成绩,特委任此二人为帮办委员,负责筹建编练新军之若干事宜。

    这盘棋下到这里,朝廷中的人都隐约看出了些路数。然而却正因为看清了路数,反倒愈更加看不明白了。

    裁撤丰台大营自然不必说了,只要有银子,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难处。关键是编练新军,总共三个人,一个是太后的心腹重臣,一个是皇上一手提拔之人,另外还加上一个北洋李鸿章的人。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不仅是让人看不透太后的心思,更加像是一出热热闹闹的大戏。

    尘埃落定,却又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在隆冬的京城,洒落下白茫茫一地的雪花。

    瑞雪兆丰年,此时不过是句笑谈罢了,如何敌得过遍地的水旱灾荒。反倒是压垮了京郊无数间房屋,在每日清晨的街角,增加了若干倒毙之人。

    就在这漫天大雪中。两个人先后来到了京城。

    光绪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光绪在玉澜堂传见了已经到京好几日地林启兆。

    一年未见。林启兆显得越清瘦了些。眉宇间却透出一股从容自信地神态。一望之下。光绪心中便已觉宽慰。想来林启兆在上海已经干出了一番局面出来。

    “臣恭请皇上圣安。”林启兆疾步上前。俯身跪地说道。话语中透出些许地激动和感慨。

    “朕很好。你可还好啊?”光绪温和地望着林启兆。扬了扬手。一旁服侍地太监小德子便端过一个包锦墩子。放在林启兆身边。随即悄然退去。

    “一年未见。却仿如昨日。看你地样子必是奔波操劳了不少。给朕说说上海地情形吧。”光绪指了指林启兆身后地包锦墩子。淡淡一笑说道。

    林启兆侧着身子坐下。微一沉吟。便将他在上海经营地局面细细道来。

    这一年间。按照光绪地嘱咐。林启兆主要将精力放在了生丝和江南制造局、上海织布局上面。

    经过去年那场生丝大战后。上海的洋商们都深深体会到了无序和混乱带来的恶果。今年一开春,便公推怡和洋行出面和林启兆谈判,商定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比起去年一千多万两银子的收入,今年生丝生意的收入减少了接近一半,但是对过去那种孤注一掷地方式而言,却显然更加稳定,风险也少了许多。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像去年那样官商结合的买卖,只能干一票。洋商们都不是傻子,又怎么会再上当。

    上海织布局也在林启兆地大力整顿下,焕然一新。更换了设备,重新聘请了洋人的技师后,织出的布料也已经逐渐在市场中站稳了脚跟,改变了过去洋布一统天下的局面。虽然眼下收益还不能和生丝生意相比,但是从长远看,却是前景宽广。

    最为头疼的还是江南制造局,曾经人员人数过于浮滥。坐领干薪。裙带关系严重的情况,经过林启兆的整顿已经得到了改善。但是生产成本仍然是很大的问题。究其原因,所有的生产原料几乎都依赖进口,尤其是钢材,造成了生产成本居高不小,在短时间内,这个状况很难得到扭转。

    相反在技术方面,江南制造局倒是得到了显著地提高,林启兆不惜血本聘请的洋人工程师,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林启兆谈到的这些情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光绪并不觉得惊讶。

    奠定工商业的基础,仅仅靠一个林启兆,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想要有所作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光绪很清楚,林启兆能够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林启兆说的很平淡,但是其中地艰辛,绝非几句话可以说的明白的。

    对于这次林启兆进京,光绪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编练新军的军饷。李鸿章说的没错,无饷不成军,指望朝廷拨出银子出来,眼下看并不现实,国库也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没有银子,谈何编练新军。

    正当光绪准备就这件事情征询林启兆的意见,听听他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地时候,没想到林启兆却忽然提出了一个,让光绪有些错愕又无比惊喜地想法。微臣的家就是以钱庄出身,深知江南商贸殊为不易。特别是最近一年来,微臣在上海和洋人做生意,更感洋人银行地盘剥和压制。非建设中国之银行,无以通华商之气脉,杜洋商之挟持。去年李中堂就曾经提出合办洋行,因是与美国人合办,招致朝野非议而搁浅。微臣这一年来苦苦思索,经多方斟酌联络,准备向朝廷建言,通过民间筹集资金,以官商合办的形式,开办银行。皇上。欲富国,必兴商务,欲兴商务,重银行。这才是眼下朝廷当务之急,再不着手施行,恐将来悔之晚矣。”林启兆的表情显得诚恳而凝重。目光充满期待的望着光绪。

    官商合办银行?光绪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望着林启兆沉默不语。

    开办银行的好处和利益,光绪何尝不知,何尝不想为?他穿越而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李鸿章一道开办银行。然而眼前的这个国家,很多东西都显得莫名其妙,不通实务、不懂经济的官员们比比皆是,却正是这些人把持着从中央到地方地大权,要想改变他们的观念和思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林启兆此刻再次提到开办银行,光绪心中也是非常非常的谨慎。朝局微妙。编练新军在即,这个时候倘若闹出什么乱子出来,反而坏事。

    见光绪沉默不语,林启兆也显出一丝焦急的神色,又说道,“微臣和江南地商贾们商谈过了,愿意参股投资开办银行者甚众,所虑的只是朝廷的态度,故而提出了官商合办的建议。这一点。微臣也和北洋盛宣怀仔细商量过,他也深表赞成,并且表示轮船招商局愿意参股合办银行。”

    盛宣怀当然会竭力赞成,光绪心中一阵苦笑。历史上中国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就是于1897年在盛宣怀的手里办起来的,采用的方式也是此刻林启兆提出的官商合办的方式。再说了,参股开办银行,于北洋和轮船招商局,都是有莫大利益在其中地。盛宣怀焉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开办银行,真正做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涉及朝局各方利益,如何取舍,如何平衡……想到此处,光绪心中翻涌起一阵烦闷。***,中国地事情难道从来都是这样,不光是要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到最后往往就是算过来算过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最后就变成了一笔糊涂账,不了了之。

    “这样吧。这件事情你先不要急着上折子……”沉默了许久后,光绪一脸沉郁的说道,“你马上赶回上海去,替朕做两件事情。第一是召集一些最好是通晓西学懂实务的文人,在报纸上表文章,鼓吹开办银行对朝廷的好处和利益。不管是洋人开办的报纸,还是我们自己开办的报纸,都要连篇累牍的报道。这一次开办银行,没有洋人掺和进来,舆论不会像去年那样一面倒的反对。我们就是要利用报纸,让这股风从上海一直刮到京城……”

    “第二件事情是你必须要牢牢抓住盛宣怀,哪怕将来在银行的具体利益分割上做一些让步,多给盛宣怀地轮船招商局一些好处,也要想方设法让盛宣怀说服李鸿章出面来上这份折子。放眼整个朝廷,只有他最有资格来上这份折子,也只有他才能够让太后点头同意。”

    林启兆点了点头,“微臣明日就启程返回上海,全力以赴去做这件事情。”

    利用舆论先声夺人,再让办老了洋务的李鸿章出面说服慈禧,开办银行的架子是搭起来了,可光绪心中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毕竟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多少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些阴影。

    “你先不忙着回上海……”光绪一边斟酌一边说道,“明日你去见见吴绍基,就是陆军学校的帮办委员。朕会让他安排你去见一个人,军机领班大臣世铎。对世铎你可以借着给他拜年的由头,把准备开办银行的事情给他透露一点,但是不要说的太多。就说是闻听他兼任编练新军大臣,为将来朝廷准备编练新军的军费考虑,想出地这么一点主意。”

    “皇上的意思,莫非是想让世铎出面为开办银行说话?万一他要是不肯,又当如何?”

    “朝廷有人好办事,更何况世铎是军机领班大臣,说话的份量自然是重的多了。”光绪忽然间冷冷的一笑,“这件事不是世铎肯于不肯的问题,是朕要让他别无选择,让他只能走朕为他安排好的这条路……”

    严寒飞雪之夜,京城内显得有些寂寥。

    在一家名叫明芳居的酒楼上,大约是天太冷的缘故,白日里热闹无比,此刻也只有稀稀落落地几桌客人。靠窗地那一桌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一眼望去,便隐隐透出一股扑面而来地英气勃,他正是入京已经数日地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而他身边的那人,则是他的结盟兄弟至交好友,翰林院庶吉士徐世昌。

    袁世凯入京已经数日。朝廷的旨意也于前日颁,可是此时的袁世凯却忽然有一种无处栖身地感觉。

    当初闻听是皇上举荐自己的时候,袁世凯惊喜交加中,也是一片茫然,匆匆从朝鲜赶回了京城。然而到京数日,皇上不知何故却一直未曾召见,朝廷军机上也没有人出面,只是由兵部将朝廷的旨意向他做了传达,便让他在京城等候消息。

    百般无奈之际。袁世凯又去世铎府上拜访,却因为春节将至,世铎事务繁多。又忙着裁撤丰台大营的事情,袁世凯接连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一路上满心的期盼,万万没有料到到了京城内的境遇,却像是一头坠入冰天雪地中,百般茫然无助,也只有约上自己的好友徐世昌一同借酒消愁了。

    翰林院庶吉士徐世昌与袁世凯的情谊,绝非寻常人之间的友情可比。当年两人都是参加科举地学子,意气相投便结为兄弟。当时徐世昌盘缠用尽,正一筹莫展之际。袁世凯听说后,便将身上全部的财物送给徐世昌,倾囊相助徐世昌北上应试,这才有了徐世昌先中举人,后中进士的一番脱胎换骨地境遇。而袁世凯反倒落得个科场失意,连乡试都未考中。

    如此患难中的情份,自然让两人的关系较之别的人要亲密许多,成为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

    “菊人兄,你在京城呆的时间长。对朝局也比我看得透彻。你来帮我看看,你说既然是皇上举荐的我,为何我到京城数日了,皇上却没有丝毫要召见我的意思,反倒是像被凉在了一边,不闻不问。”袁世凯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脸上愁云密布。

    徐世昌望着袁世凯愁眉紧锁地样子,不觉轻轻一笑说道,“慰庭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在朝鲜总揽朝鲜一应事务大权,那是何等快活。何苦来趟京城这趟浑水,现在知道京城的水深了吧?”

    “朝鲜的水是浅,可是那样一个小池塘,安能施展我心中抱负。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安于做池中之物。”袁世凯赌气似的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不怕菊人兄笑话,当年我离开津门去朝鲜的时候,我就在心中誓,我袁世凯有朝一日,也要像李中堂那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

    “所以朝廷的电报一到朝鲜,你就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连李中堂那里也没有去封电报,请示一下中堂大人地意思?”徐世昌目光闪烁着些许的深意说道。

    “编练新军是世凯一直以来的心愿,振兴国势,在治军。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又是蒙皇上向太后举荐,世凯岂能错过,又如何能甘心去错过?中堂大人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他老人家是不想把北洋这条船,划进朝廷的风浪中去。我若电请示他的意思,势必会阻止于我。所以我只好来个装糊涂,按照朝廷的旨意赶赴京城。却未曾想,结果却是如此……”袁世凯长长的感慨了一声。

    沉吟了片刻,徐世昌拿过桌上地三个酒杯说道,“要窥破其中地迷局,其实也不难,慰庭你来看……”

    说着,指着桌上的三个酒杯说道。“这三个酒杯,就好比是你们三位负责编练新军地大臣。世铎是军机领班大臣,皇亲贵胄,自然是以他为。陈卓此时已然是兵部侍郎,又是皇上亲信之人,前不久又率领陆军学校学员一举平息丰台大营哗变,无论官职还是人望,恐怕都要在你之上。而你,只能排在最后了。”

    “那又如何?真要说到练兵,我袁世凯未必不如他陈卓。”

    “慰庭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再想想,世铎不懂兵事,编练新军的实权其实就掌握在陈卓手上,这一点恐怕朝廷中的人都看的清楚明白。在这样一种局面下,皇上为何要调你进京,去分自己亲信陈卓的权柄啊?……”

    徐世昌看了袁世凯一眼,又接着说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平衡!皇上这样做就是要借助你,和你身后的北洋来抵消太后心中的疑虑,来获得一种看上去的相互制约。现在你明白皇上为何冷落你了吗?因为让你进京编练新军,并不是出于皇上对你的信任,而是出于皇上对朝局的稳控……”而慰庭你却在这样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自外于北洋,自外于李中堂。你想想看,没有北洋这棵大树,没有李中堂为你挡风遮雨,你就只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试问,这种情形下,你如何一展你胸中的抱负啊?”

    袁世凯刚刚端起的酒杯,腾的一松,跌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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