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留在武田家,立刻就能学以致用,在我这里却什么都干不了啊。”雨秋平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现在连海都靠不到,只有木曾川里的几条小破船,你在我这里不是空耗光阴。”

    “红叶不必担心,这个不着急。”伊丹康清听到这话,倒是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道:“我们从欧罗巴带回了好多图纸和模型,需要钻研很长时间。再不济,我也可以用木曾川上的船帮红叶训练一匹水手,以后总归会用到的。而且,我们还从欧罗巴带来了铸炮,也就是锻造大筒的技术,肯定能给红叶带来帮助。”

    “铸炮?那可是不错啊!你到时候把这套技术给花丸他们看看,要是能自己铸炮那就再好不过了!”雨秋平有些兴奋地笑道,“花丸他们前些日子刚刚仿制出了铁炮,现在又有新的活要干了。”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伊丹康清似乎根本没有受到雨秋平喜悦情绪的感染,面色依旧十分低沉。他挥了挥手,一个等在路边的兄弟就一脸阴沉地牵着一个孩子,向雨秋平走来。那个孩子不大,估计也就2,3岁的样子,眉毛倒是特别地浓密。

    “这是?”雨秋平看了眼孩子后愣了一下,疑惑地向伊丹康清看去。

    “这是朝比奈二公子的遗孤。”伊丹康清沉默了片刻后,凝重地低声道。

    “那我大哥他人呢?”雨秋平听到朝比奈泰亨的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问道。然后,他就怔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遗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心仿佛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狠狠地往下拽去,直至深不见底的深渊。

    ·

    半个时辰后,雨秋平正呆坐在天守阁三楼的榻榻米上,双臂紧紧地环着膝盖,低声抽噎着。伊丹康清斜靠在桌边,也是双眸含泪。而那个朝比奈泰亨的遗孤,似乎还不怎么懂事,懵懂地在榻榻米上不安地坐着。房间的大门,则被龙子悄悄地留了一个小口子。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透过那缝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雨秋平的样子——刚才他在城门口忽然嚎啕大哭的样子,可是把龙子给吓坏了。

    “我大哥他…那么英勇地为了今川家尽忠了…那个傻瓜…也只有他能够干出来这么傻的事情。”雨秋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哽咽道:“一个人挑战上万大军…也亏大哥他干得出来。”

    “家严和我说,武田信玄三令五申,不准任何人泄露朝比奈二公子那天的壮举。甚至为此,连壮烈牺牲的枪弹正保科正俊都秘不发丧,”伊丹康清不解地摇了摇头道,“听家严说,骏府城也被付之一炬。而武田信玄更是派人多方搜查,把所有和朝比奈二公子生前有关的记载和事物全部销毁,似乎想要彻底消灭他存在过的证据。而德川家似乎也和他配合默契,同样对朝比奈二公子的事情避而不谈。”

    “而朝比奈二公子的遗孤之所以会辗转来到我的手上…也是拜德川家所赐啊。”伊丹康清用无比讽刺的话重重地低声道:“德川家在释放挂川城的战俘时,要求朝比奈殿下留下朝比奈二公子的遗孤和遗孀。朝比奈殿下心知大事不妙,怀疑德川家想要让朝比奈二公子彻底绝后来让他销声匿迹。故而随便从城中找了一个适龄的儿童,交给朝比奈二公子的遗孀带出去了,现在那两人已经音讯全无。而这个孩子,则被朝比奈殿下私藏带到了江尻,恰好遇到了我,就由我辗转带到了红叶这里。朝比奈殿下说,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要追杀这个孩子,红叶也一定会护住他的。”

    “竹千代也…”雨秋平听说德川家居然也配合起了这样的行动,心中没来由地一痛。武田信玄或许和朝比奈泰亨非亲非故,可是德川家康他可是和朝比奈泰亨一起相处过那么长的时间啊!他居然也狠得下心吗?那只是个孩子啊!你们为了灭杀我大哥所有生存过的痕迹,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不明白,武田家和德川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伊丹康清重重地摇了摇头,怨恨和愤懑溢于言表,“朝比奈二公子那样的壮举,不是应该为武家所歌颂吗?”

    “康清,你不懂政治上这些弯弯绕。”雨秋平叹了口气,心里如同明镜一样清楚,“他们不仅要在肉体上消灭今川家,还要在心理上摧毁今川家的遗臣和今川家治下的百姓。他们会宣传今川家的倒行逆施,懦弱无为,自然要把这样忠勇的事迹给抹杀,以便于稳固在今川家旧领的统治啊…历朝历代,每次城头变幻大王旗,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

    雨秋平说完这段话后,伊丹康清才恍然大悟。两人对视了片刻,竟无语凝噎。雨秋平沉默了半晌,忽然直起身,走到了朝比奈泰亨的遗孤身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雨秋平尽可能用着最温柔的声音,对这个还不懂事却已经丧父丧母的孩子说道。

    “我叫松千代。”这小孩子虽然话还讲的不那么清楚,却似乎一点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地讲出了自己的名字。

    “松千代是吗?”雨秋平笑着蹲在小孩子面前,用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可是当雨秋平的视线对焦在松千代的脸上时,朝比奈泰亨的音容笑貌却仿佛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浓密的眉毛,炯炯有神的大眼,几乎和朝比奈泰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的雨秋平骤然放声大哭,紧紧的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大哥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个遇到的人,也是第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如果没有大哥,我可能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又哪里来的现在的日子。他对无家可归的我关怀备至,为一无所知的我遮风挡雨,这份恩情,又哪里还得完?谁曾想,8年前渡口一别,竟是永别。

    忽然间,雨秋平的后脑突然有了柔软的触感。他愣了一下,睁开眼,发现松千代居然在用小手抚摸着他的后脑,似乎想要安慰他一般。

    就像他的大哥当年那样。

    “松千代,我叫雨秋平,雨秋红叶。”雨秋平强忍着哭腔,呜咽着对这脸上带着笑意的小孩子说道,“我是你爹爹的弟弟,你可以叫我叔叔。你爹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就住在叔叔家里,好吗?”

    ·

    永禄十一年(1568)6月9日,黑田城天守阁内。

    雨秋平正坐在桌案边批改着公文,时不时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今川枫带着朝比奈松千代和雨秋光在那边玩耍。雨秋殇和雨秋佑最近似乎已经过了玩闹的年纪——明明在雨秋平那个年代,8,9岁的孩子还都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可是他俩作为武家子弟,却依旧跟着竹中重治和天野景德分别在参谋部和法庭实习了。而雨秋岑也跑出去,和直江成元丸等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花园里玩闹。

    由于松千代年纪小,还不懂事,他得以很快地就从颠沛流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跟比他小了一岁多的雨秋光,此刻正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雨秋平发呆的时候,门口的侍卫却带来消息说,蓝翔花掘的军工司需要他去一趟。

    雨秋平前些日子把伊丹康清带来的兄弟都安顿好了。一部分人开始整理从欧罗巴带回的西方桅式帆船的模型和图纸以及西方桅式帆船的操纵技巧、战斗方法,把他们按照雨秋平的要求会变成海军条例,以备将来的用处。另一部分人,则被雨秋平派去当了教官,利用木曾川水域的船只,去给那些野路子出身的水手们好好上上课。

    而眼下最让雨秋平重视的,就是伊丹康清他们带回来的铸炮技巧——这可是领先日本战国好几个时代的产物啊!火炮,在日本战国时期称为大筒,是到了战国时代晚期才出现的产物。雨秋平前世,九州岛上日薄西山的大友家就是靠着大筒挡住了如日中天的岛津家的攻击,而德川家康也曾在大阪冬之阵时靠着用大筒炮击天守阁迫使丰臣家让步,可以说是威力巨大的武器了。

    不过,伊丹康清的那帮兄弟也都没有具体的铸炮经历,大多是在造船厂里看着西方的工匠如何铸炮,或者和铸炮师傅打听的。那些零零碎碎,互相矛盾的经验和流程,想要变成真正的铸炮方法,还是需要巨大的努力。

    雨秋平来到军工司后,蓝翔花掘立刻迎了上来。这位跟着雨秋平十年了的能工巧匠,却因为铸炮发了愁。一方面,铸炮的试错成本实在太高。炮身由青铜构成,熔炼青铜、制造磨具等等都耗费巨大。磨具的大小,铸炮时各项成分的比例,炮膛的打磨都十分艰辛,稍有不慎就是前功尽弃。另一方面,军工司现在又要负责铸炮,又要负责铁炮的量产,实在是忙不过来。索性,常磐备这次只扩招到了850人,在盔甲军械上没有太大的缺口需要补。

    为此,蓝翔花掘已经数次扩招军工司,现在已经是一个人数多达上百人的大型工厂了——但是培训新的员工又要耗费不少气力。

    而且,蓝翔花掘还指出,那些伊丹康清的兄弟们带回来的经验许多都有谬误。即使没有谬误,他们学习的也都是如何铸造舰炮,而不是雨秋平当下最需要的陆军野战炮,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你们暂时也不用太着急,还是先把铁炮弄弄好。等到铁炮的质量上去了,价格下来了,就可以量产了。”雨秋平发现蓝翔花掘累得白头发都出来了,有些心疼地宽慰道。

    然而,就在蓝翔花掘带着雨秋平视察军工司的工厂时,雨秋平却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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