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被大观园的主流排除在了诗社之外,不过却得到了宝钗的称赞和邀约,回到雪芹轩的贾芸心情不错。

    小红托着一盏热茶迎了上来,走到贾芸的身前,压低着声音问道:

    “曲水街上的墩小子又来了,只问二爷究竟要不要捅开琏二爷夫妻的那些事来?”

    贾芸苦笑着摇摇头。林之孝所知道的那些子事情,无论是长安县的金家惨剧还是关于清虚观内柴之死,都只是隐藏在贾府这面黑沉大幕下的冰山一角,里面牵涉着多少的秘闻隐事,又哪里是这些外院的奴才们所能知晓的。

    小红细细的眉毛略皱了皱,对于贾芸的“引而不”,这个小丫头显然颇不理解,在她看来,既然有机会能攀上贾府大总管的宝座,这个廊上二爷究竟又在怕些什么呢?

    自家心事自家知,贾芸也并不和小红多做解释。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污染了园子里这些小姑娘的耳目罢,贾芸将喝干的杯子放在托盘中,自己继续坐到了书桌边上,开始构思起《蔡文姬》的最后结局来。

    只可惜自己当年没有能背下那传诵千古的《胡笳十八拍》来,若不然,让梨香院里的老教习配上曲调,轻轻的奏出,咏叹循环,尾呼应,倒一定会是极有意境的。

    贾芸有些惋惜的想着,身边,四儿正在收拾桌上的书籍,贾芸突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嘿嘿大笑起来,把四儿吓了一跳。

    “二爷,二爷。”

    小丫头用力地摇着贾芸的肩膀问道,

    “你可没事儿吧?”

    贾芸连连摇头,轻轻的拂着四儿的小手,说道:

    “我只是在笑我自己罢了。”

    四儿顺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二爷也和之前的凤奶奶和宝玉那样,也被恶人施法魇镇了呢!”

    “魇镇?!”

    贾芸抬起头来,想起了原著中,宝玉和凤姐儿曾被赵姨娘买通了一个叫马道婆的巫婆,搞起了针扎小人的蛊术,结果引得大观园里一片鸡飞狗跳,尤其想到凤姐儿“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的场景,贾芸便不由一阵恶寒,好在最后却是被那个癞头和尚靠着通灵宝玉给治好了。

    不过想想,那马道婆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刚和贾母说着要点个海灯供一尊菩萨替身给宝玉消灾,可转眼之间却为了五十两银子帮赵姨娘下起了这般狠手,《红楼梦》中的这些老婆子们——无论是尼姑僧道还是陪房管事,真正心善仁慈的还真是没有几个呀。

    “二爷休要听四丫头在那胡扯,什么恶人魇镇,都是园子里头的胡嚼舌根罢了。”

    小红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贾芸转头看去,只见小红正领着一个扎着团头小辫的女孩子站在门口,那小姑娘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银亮色的束口小瓶。

    “这是林姑娘房里的雪雁,二爷想必是不认识的。”

    林姑娘?

    贾芸愣了一愣,那个叫雪雁的小丫头忙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那只小瓶轻轻的放在桌上,说道:

    “这是紫鹃姐姐让我送来的,是上好的武夷山茶,还说咱们林姑娘本就是个不喜欢搭理人的脾气,只教二爷海涵便是了。”

    “原来如此!”

    贾芸暗自赞叹一声,这个潇湘馆里的紫鹃也是个人精啊。看见方才林黛玉目无余子的无视自己而过,怕自己心生芥蒂,却是特意让人送来一瓶好茶,给自己赔礼道歉来,这个丫头,果然是个真有情有义的。

    “放着罢,回去只说,贾芸省的!”

    贾芸摆摆手打掉了雪雁,重新坐回了椅子。

    刚才看见四儿收拾旧书,他之所以哑然而笑,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虽没有背诵过蔡文姬的胡笳诗,可是,大观园里有的是才子才女,只要找人问问便是了,可笑自己一味闷头苦思,竟是忘了这些现成的诗词达人,别的不说,那博古通今的宝钗就一定是知道的吧。

    想到此处,贾芸不由得有些兴奋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出了这个主意的缘故,还是因为又有了一个接近宝钗的最好借口呢……

    好不容易等过了一天,第二日一早,贾芸就兴冲冲的过访蘅芜院。

    如果说大观园里秋天景致最亮最美的是贾探春秋爽斋前那大片的金紫色菊花,那薛宝钗的蘅芜院就是深秋之中,依旧保持着一份浓浓碧色的世外桃源。

    这些缠绕在屋外墙头和山石之间的藤萝,真如原著中的贾宝玉所说,皆是异种奇葩,常年不凋,和贾芸的雪芹轩外那圈竹篱笆有些类似,只是更加繁茂,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新香味。

    贾芸循着石子路慢慢走近。秋日清晨,院子里静谧的一丝儿声音皆无,西风略卷,满墙的藤叶儿齐齐晃动,一如波浪,奔腾踊跃。

    贾芸靠近门廊,却见侧面的一扇木格窗户半掩半开,探头看去,雪洞一般的居室之中,宝钗正和她的贴身丫头莺儿一起,挨坐在绣墩之上,由莺儿在桌上的一大堆丝线之中挑选着不同的颜色,而宝钗则低着头,细细的捏着银针,穿引而走,雪白的脖颈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有如兰花绽放,加上那一丝极专注认真的神情,把个贾芸顿时看的呆住,耳边只是回响起《牡丹亭》里的那支名曲:

    袅晴丝,

    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

    整花钿,

    没揣菱花,

    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眼前的这薛宝钗虽没有杜丽娘揽镜自照的自怜自爱,可是那份雍容娴静的气质却是绝似。

    “小姐,可好些日子没看见你动针线了呢。”

    稍顷,莺儿突然笑着转过头来,想似要和宝钗说话,冷不防看见贾芸呆立在窗口,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连忙站起来招呼,那几个在屋后头的丫鬟婆子听见了,也纷纷进到屋里,一边儿帮着收拾桌上的丝线,一边将贾芸迎了进去。

    “芸二爷!”

    宝钗红着脸微微一福,让过一只凳子,又命莺儿去沏上好茶来,两人对面而坐。

    “清晨来访,倒是打扰了。”

    贾芸说道,

    “还望宝姑娘恕我唐突之罪。”

    莺儿在旁边抿着嘴说道:

    “才小姐还提起二爷呢,我看倒不是唐突,而是戏文里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宝钗狠狠的一跺脚,娇嗔道

    “死丫头,还不快去倒茶来!净是油嘴滑舌的招人嫌!”

    莺儿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转身而去。宝钗忙伸手捋了捋鬓角的长,却被贾芸无意中现,这个可爱的少女此刻竟是连耳朵上都一片通红。这种娇羞无限的神情,配上原本的花容月貌,一时间令贾芸似乎连礼貌都忘了,只是呆呆的凝望着,一言不……

    “二爷!”

    又是莺儿这个促狭的小丫头,端着茶盏一声娇呼挡住了贾芸的视线,贾芸忙尴尬的移开视线,却现莺儿正满脸笑意望着自己,露出一口细细的贝齿来,

    “请喝茶吧。”

    “嗯,多谢了。”

    贾芸有些狼狈的低头饮茶,心中却依旧在回味着宝钗的那份典雅之美。直到半晌之后,才被宝钗低低的声音点醒:

    “芸二爷,清晨来此,想必有事?”

    “哦,是是是!”

    贾芸连忙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来,铺放在桌上,这才望着宝钗说道:

    “久闻宝姑娘少览群书,最是渊博的,今儿特意上门,却是请益而来。”

    宝钗摇手道:

    “渊博二字哪里敢当,不过是幼年在老父膝下,假充男子教养,多读了几本闲书罢了,没得让芸二爷嗤笑,请益之说,素不敢闻的!”

    “宝姑娘休要谦逊,贾芸此来却是诚心请教的。”

    贾芸知道薛宝钗心中一直是有一根礼教的准绳所制衡,所以在原著中才会借机不断的向林黛玉和贾宝玉等人灌输正统的社会理念,虽然自己才学群,可是处处安愚守拙,随分从时,把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说辞挂在嘴边,似乎从来都不以自己的聪慧而得意,和那个“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林妹妹恰好是鲜明的对比。因此,贾芸此来,也是做足了打太极的准备的。

    果然,宝钗见贾芸说得诚恳,只得笑道:

    “既然二爷不以我之浅陋,移驾下问,我又敢不尽心的?只怕待会儿答不上来,倒让二爷见了笑话。”

    贾芸连忙摇头道:

    “宝姑娘客气了,我所要问的,乃是当年汉末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词,不知宝姑娘可能赐教否?”

    宝钗点点头说道:

    “小时候倒曾看过,因爱其情真辞切,略略记得。”

    贾芸连忙向莺儿讨来一副笔墨,请宝钗默诵。宝钗闭目思忖片刻,终于轻启朱唇,念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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