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2o年。

    清晨,法租界圣若瑟堂那位忠实的敲钟人“当当”地鸣响八个钟点,位于贝当路口的美商史密斯洋行的大门掀开了一道缝,从杂役“荣升”跑街职员不过十来天的阿祥从门缝里瞅了瞅街面——有轨电车带着特有的“叮叮”声驶过路口;穿着号衣的黄包车夫一边喊着“嗨!借光!”一边大度地挥洒着积蓄了一个夜晚的体力;两个安南巡捕背着手优哉游哉地沿着几乎就没有更改过的路线散步;从各个里弄中涌出的人潮匆匆而过,他们的穿着、肤色甚至脸上的神情都是那么的不同。大上海,这个华洋杂处、号称“东方明珠”、“冒险家乐园”的地方,似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是这么的热闹。

    整了整崭新的、昨晚上才从成衣店取回的、价值三十块袁大头的花呢西服,又抬手理了理头,阿祥准备出门了。今天,他将第一次代表洋行去鑫记收款,这身行头无疑会增加跑街伙计的说话份量。当然,他没有忘记看房这个兼差的责任,顺手就拿起一块贴有招聘启事的大木牌,“哗”的一声拉开大门,抬脚就走。

    重心从后脚转移到前脚的瞬间,阿祥的余光现脚下居然有一个东西,不,不是东西,是一个人蜷缩在门槛外!

    现和反应往往是有区别的。就这样,阿祥的前脚刚踩在那个人身上,那人就本能地一翻身,阿祥顿时失去了重心,向前狠狠地跌去,大木牌也脱手飞出,差一点就砸在一个巡街的安南巡捕身上。

    “篷”的一声,阿祥跌了个七荤八素。尖嘴猴腮的巡捕正要作,却瞥见门楣上那块洋文招牌——史密斯洋行,本着欺软怕硬的原则,安南巡捕的手从腰间的警棍上收回来,哼了一声,抬脚在那块险些肇事的木牌上重重地踩了一下,这才迈着悠闲的步伐离去。至于那个洋行职员摔坏了没有?这,显然与巡捕没有关系。

    阿祥很快地爬了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先检查的是崭新的花呢西服,可惜,右肘处在摔倒时磨破了,一个拇指头大小的洞似乎彰显着跑街伙计今日的运道。

    心痛中,阿祥看到门槛处那个人揉着胳膊站起身来;愤怒中,阿祥一个箭步就冲到那人面前;激动中,阿祥的拳头攥紧了,却马上又松开了,甚至愤怒的表情也被理智强行篡改为很勉强的笑脸。

    因为,那人很显然不是乞丐,也不是流浪汉。他估计有二十多岁,大约六英尺(1.8米)的高度在中国男人里算得是绝对的高个子了,宽肩细腰、比例协调的身板显得很有力量,是阿祥无法对付的;而且,那人身上也穿了一套洋装,与阿祥的花呢西服不同,那件洋装虽然是翻领单排扣的西服,可样式又有很大的不同,裁剪得也很是精细、合身,最重要的是,就算是跑街伙计也看出来了——那衣服的料子颇为高级,看着轻薄却很有坠性,就算那家伙在门槛下蜷缩着睡了一觉,衣料也未见多大的褶皱。

    再说了,那人的面相也不一般。说是豪门的公子哥儿吧,偏生没有那种奶油气,脸庞算不上英俊却耐看,绝对不是那种一见就讨人嫌的相貌。说是孔武有力的类型吧,可他眉宇间又有一丝文气,还有,还有一种颇烦恼、颇痛苦的感觉。

    总之,阿祥的怒气按捺下来了。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说不定是昨夜喝多了,喝到连东南西北、连家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喝得不得不在这个门槛下勉强了一宿。这不,阵阵啤酒味儿正随着他的呼吸扑面而来呢!有钱喝洋人的啤酒喝到这个德行,兜里绝对少不了一件花呢西服钱吧?

    “你……先生,你怎么能睡这里呢?你看!还有,洋行的牌子也坏了!”阿祥把右肘的破洞展示在那人眼前,又指了指地上那块被巡捕踩坏的木牌。

    那人有些慌乱的目光在四下打量,闻声看了看阿祥的衣服,操着北方官话道:“噢,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你,多少钱?”

    “三十个大洋。”

    “大洋?!”

    “袁大头!”

    “请问,这是哪里?”

    “法租界啊!贝当路!”阿祥说着,抬手指了指门牌。

    门牌上用中英法三国文字写着:贝当路十九号。门牌下还有一个大一些的花岗石铭牌,上书:史密斯洋行。

    那人眼神复杂,表情颓丧的看着门牌愣了一小会儿神,又转头看看街面上那些或西装革履、或长衫旗袍的行人,在看到驶过的有轨电车和龟背轿车时,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

    “先生,请问现在是哪年?”

    被人称作“先生”的感觉确实不错,阿祥甚至于没有去追究对方问话中奇怪的含义,反正在他心里,眼前这个青年就是一个醉鬼,不可理喻的醉鬼,乃顺口就道:“西元192o年。”

    “噢,噢……”那人喃喃细语,眼神更加复杂了,复杂到阿祥只读出惶恐、担忧、紧张、无助……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激动。

    阿祥感觉到有路人在打量着自己和自己面前这个惶恐的青年,“先生,我这身衣服是当家货,今天才穿上,就……”

    “我赔你。”说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红色的、类似钞票的纸张来,抽出三张塞给阿祥,又迟疑了一下,干脆一股脑的都给了。

    阿祥是有些见识的,要不大班(洋行经理)也不会提拔他为跑街伙计。手中的一大堆红纸儿不是美圆、不是英镑、也不是法郎或者如今不值钱的德国马克,当然更不是亮闪闪的银钱了。纸面上画着一个中国人的头像,很威严、有些富态,估计是个大官儿吧?就像美圆上的华盛顿一般。下面写着一排小字——毛某某,1893—1976。啥意思呢?不懂!噢,上面还有一排字——中国人民银行。啥?有这银行吗?掰着指头数数看,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浙商银行,还有什么花旗、汇丰、道胜的,这上海滩就没听说过什么“中国人民银行”!

    这纸儿能当钱用吗?哟,还是面额一百元的,这一张就能抵1oo个袁大头?!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我,我不要这个钱!您还是给我袁大头吧,先生、先生!”

    那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不耐烦、苦涩和无奈的神情,低声软语道:“先生,你看我身上没带银元,这么着吧,这钱你先收下,回头我拿银元来换。”

    阿祥哪能答应呢?手中这红纸儿摆明了就是废纸!他连连摆头。

    “我叫郭淳,你记住我的名字,这样总可以了吧?”

    记名字有个屁用?茫茫人海,难不成还要去找你?!阿祥有些愠怒了,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现在回过神了,这人是外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一念至此,阿祥出手抓紧了青年的胳膊。

    青年无奈,只得从左手腕上摘下一块亮闪闪的手表,递给阿祥道:“这块表是瑞士宝格丽运动腕表,值四万块,先押你这里,回头我拿三十个银元来取。”

    表塞进了有些失神的阿祥手里,青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只是脚步间显得有些慌乱、有些踉跄。

    阿祥浑然不觉那青年已经走远,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手中那块黑亮的“宝格丽腕表”上了。表,怀表,是他在拥有了花呢西服后的追求目标,如今手里却有了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四万块大洋!?他不信,又隐隐希望这是事实,希望这块表真能值四万块,更希望那青年就此消失在人海中,再也不要寻来赎回这块表。

    总之,阿祥在192o年9月2o日清晨的遭遇,完全可以用“一跤摔出个金蛤蟆”来形容。

    “阿祥!怎么回事!?你还想不想在洋行干了!?”

    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阿祥本能的一哆嗦,那一堆红纸儿和手表差一点失手掉落。他忙收起东西转身,只见一位四十来岁,宽脸庞、蓄着仁丹胡、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挫着文明棍、腆着大肚子站在身后,怒气冲冲地指着地上的木牌瞪视自己。这人,乃是洋行襄理楼文渊。

    在阿祥一摔、巡捕一踩之后,贴着英文招聘广告的木牌裂了,还有一个难看的黑脚印。

    “楼、楼先生,这、这是一个醉鬼弄坏的……”

    楼文渊的脸色阴沉得似乎马上就要下倾盆暴雨。

    “他还弄破了我的衣服、他、他赔了这个。”谄媚的赔笑着,阿祥掏出一张红钞票。

    楼文渊看了看,将红钞票收进衣袋,同时恶狠狠地骂道:“阿祥,我看你是白混了!这东西根本就不能用!作为洋行职员,须以洋行的利益为利益,洋行的所有财物都需全力保护,这……”

    阿祥无奈,只得去掏腰包,可惜,他的兜底除了几个洋毫子之外,实在没有能平息襄理先生怒气的东西了。此时,手指碰上了一块冰冷、坚硬、光滑的物事。四万块、价值四万块的手表!确定吗?不确定!还是先保住洋行的差事稳当一些。

    “先生,他、他还押上了这个,说回头来赎。”

    楼文渊眼神一亮,劈手夺过那块手表,满意地哼了一声,迈着八字步扬长而去。

    “老瘪三!娄阿鼠(昆曲《十五贯》里的小偷、杀人犯)!”阿祥冲着襄理的背影狠狠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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