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深浓,京师之中有关财税的几个衙门,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

    加上战争对军费的消耗,这些衙门的忙碌的程度,就以指数而递增。

    如果去中书户房绕一圈,到处都能看见像狗一般喘着粗气的官人,老狗一般趴在桌上的书办,以及死狗一般的堂吏,每一个人都是燃烧殆尽的灰白。

    来自各地郡州的税簿堆满了中书门下户房的架阁库,经过了紧张的一个月的整理之后,这些税簿上的数据浓缩为厚如砖块的五大本国计簿册,放在了韩冈和其他宰辅的桌案旁。

    但这几本国计簿,韩冈通常是不看的,他会从顺丰行和平安号里抽调得力账房,进行抽查核算。同时章惇那边也会调用自家账房进行核算。

    这几年来,韩冈和章惇两边都会对国计簿进行**核算,然后相互对照,因而在第一年的时候,只是中书五房,就有六七十户的吏员世家家破人亡,顶替他们的新人就勤谨了许多,几年下来都没有了过去的那些龌龊事。

    有可靠之人为自己把关,韩冈现在一般就只关注贴在簿册第一页上的简单的几个数字。

    粮三千七百万石,钱四百五十万贯,草一千八百万束。

    不包括商税,不包括印花税,不包括盐税,更不包括国有工厂的销售利润,便民贷的还款,以及其他杂项收入,这只是秋赋和随秋赋一同缴纳的一部分身丁钱和免行钱等正税杂赋的总和,大略占国家财计收入的四分之一,更确切一点的说,是明面上的四分之一。

    当韩冈盯着这几个数字的时候,雍秦商会的理事,本月的轮值主席金守仁就毕恭毕敬的坐在他面前。

    金守仁大气也不敢出。虽然能在韩冈面前有个座位,而且因为韩冈的脾性,还能安安稳稳的坐踏实了,但不得不维持着供桌上的神像一般的坐姿,连动弹一下也不敢,也并不比他去其他贵人家只半个屁股落座更好受。

    韩冈此刻的脸色寻常人看不出异样,但金守仁瞥眼看见桌旁的国计簿,就知道这位宰相现在的心情决然说不上好。

    金守仁他每次看账簿的时候,看见亏空和少赚的条目,心情总是会很糟。想来宰相的心思虽不是一个俗商能比,可只要带着眼睛和耳朵,就知道今年的财计决算不上好,宰相的心情自然也不会阳光灿烂。

    正如金守仁猜测的,今年全国的税赋收入,的确是很难看了。

    因为夏中洪灾的缘故,中原各路的夏粮本已减少了近三成,而秋粮数量同样比去年少了近一成,而身丁钱,则因为受灾各军州被朝廷免除缴纳,更比去年少了一成半,只有草料,北地今年天气尚且算得上和顺,故而比去岁更增长了少许。

    如果没有南洋种植园的出产,如果没有西域云南和南洋吸纳大批失地流民,别说维持对北方的战事,直接就是灾民起事了。但即使是国内保持了安定,也没有干扰到北方战事的胜利,可也是让朝廷动用了多年积存下来的老本,而且今年的出产更是一落千丈。秋税的具体数据还没有传出来,不过同比骤降的夏税对金守仁来说可不是秘密。

    房内气氛凝重,金守仁坐立不安。正等到韩冈放下国计簿,刚想说话,却又见他开始翻阅起金守仁带来的会议记录。

    两天前,雍秦商会刚刚在盩厔县结束了今年的年会。会议结束后,金守仁亲自带了会议记录,连夜乘车赶来京师,向韩冈汇报工作。

    韩冈从来没有要求过雍秦商会这么做,但每一位商会的成员都知道,只有走完这最后的一步,商会年会才算结束。

    记录本上的字迹虽然潦草,却依然架势十足,足可见记录者的书法水准已经登堂入室,不过会议记录的关键点完全不在字体上,而是文字中的内容。

    转型期的雍秦商会,该怎么度过宰相离任后的弱势期,这是雍秦商会这一次年会排在第一位的问题。但到底该怎么做,韩冈事前并没有授意,金守仁也不知道这个会议的结论能不能让韩冈满意。

    也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韩冈翻看得很快。没多久就合起了记录本,抬起头看着额头冒汗的金守仁,似笑非笑。

    金守仁身子向前倾了倾,摆出恭聆垂训的姿势。

    “这一回决议倒是不少。”韩冈抬起一只手,掰着手指给金守仁数着,“关西十一项,京畿九项,河东河北都是八项。淮南江南就只有四项了,荆湖两浙更只有两项,你们这是要开门做生意呢,还是要在家里守门户啊。广西呢?广东呢?南洋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是不是都准备让给福建人了?”

    “相公明鉴。”金守仁连汗都不敢擦,“当然不敢放弃,只是准备维持……小人回去就通知各家,把相公的意思告诉他们……实在是不知相公心意,冯兄又没有说话……”

    金守仁吓得够呛,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起来。

    商会内部会议中,金守仁一向是全力支持冯从义。

    金家可算是雍秦商会里的元老了,当年第一批支持韩冈开辟棉花产业的大户人家之一,也是雍秦商会的创始成员。

    但随着雍秦一代的豪门大族不断加入商会,缺乏官方势力的金家在商会中的地位一年低过一年,最后勉强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

    而金家的子弟,做买卖的还算不辱家名,但读书都是蛤蟆上树一般,没一个能成气候,好不容易才出了几个秀才和一个明算科的贡生,最后也就两个县议员和一个州议员。

    对金家的财势来说,仅仅三个议员,远远不足以护持家业,也不足以维持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而依靠联姻得来的助力,则不敢完全信任。这一困局,让金家相对于商会的其他理事,日子过得步履维艰。

    但这样的金家,却是雍秦商会中,对韩冈最为忠心的成员之一。只有依靠韩冈,才能维持住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因而只要是韩冈的吩咐,金家就会不折不扣的完成。

    可这一回会议上,冯从义都没怎么开口,与会的成员们弄不清韩冈的心思,到最后就只能是一些四平八稳的决议,即不触怒韩相公,也不会冒犯章相公。

    谁知道到了韩冈这里,就给打回来了。

    韩冈摇头叹息,“你们啊,打劫的还没伸手,自己就把家底奉上了,这样就让人不抢你们了?”

    民族资本家的软弱性,在雍秦商会的成员们身上表现得一清二楚。眼看靠山不稳,就开始妥协退让,对面还没有动手,自己就软掉了。

    韩冈放下会议纪要,回手拍了拍桌上的国计簿,“知道秋税的情况吧,有什么想法吗?”

    金守仁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小人全听相公的吩咐!”

    韩冈瞥了他一眼,金守仁又乖乖的坐下来,低头道,“小人听相公训示。”

    “我在这里给你透个底吧。”

    金守仁精神一振,任何时候,宰相透底总是有好料的。

    “今年的夏秋二税的确大降了一成多。但两税税入,如今也只占朝廷财政收入的一半。商税印花税,还有二监工厂的收益,都是有不小的增长。可以这么说,夏天的洪灾对国计并无影响。只是加上战时军费,消耗就大了,不过也只是多动用一点旧时储备。”

    金守仁点头,朝廷前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完全可以说的上是丰厚。

    “为了保证军费,章子厚本来都是准备动用封桩钱。但我跟章子厚说没这个必要,直接借钱就行了。朝廷不是普通人家,非得把家底都耗光了才借钱。朝廷坐拥天下财税,不怕还不上钱。只要维持朝廷的信用,按时还本付利,有多少钱都是能借来的。”

    金守仁眨了眨眼,听到这里,就有些不对了。先充家底,再说借钱,这不是商家借款时的标准套路吗?平民百姓借钱,那是走投无路,都得装可怜,说不借钱生活就过不下去了。但商家借钱,从来都是先说自己的家底有多厚实,只是暂时周转不开。怎么韩相公这声口,跟商人一模一样?!

    不过金守仁倒不怕朝廷借了就不还了。钱是什么,就是信用。韩冈宣扬的货币信用论,这些年深入人心,即使是朝廷也不敢随意在钱财上背信弃义,这意味着日后十倍百倍的损失。

    “相公打算怎么一个章程?”金守仁小心翼翼的问。

    “有抵押有利息,还要什么章程?”韩冈哼了一声,“第一期战争国债,以两百万贯起,期限三年,初定是年利一成二。还款时,可以选择现钱,或者是辽国的矿山和铁路开发权。”

    军费的确有些吃紧,但韩冈如此做,更有政治上的考量。

    鬻官卖爵也不是不能筹集军费,可筹集的数量是有限度的。能拿出来卖的官位,只能是名义上的,不可能给实职——否则拿到了之后就会刮地皮回本。不能回本的买卖,自然卖不上价。最高又不能高过从八品,当然售价就更低了。即使官位卖出个千八百,对军费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说到底,从民间借钱是付出最小的方法。同时也是收益最大的方法。

    ——经济上的,政治上的。

    “相公!”金守仁只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跳起来。果然还是有自己人在台上的好啊,什么没军费了?这是趁机给自家搂钱啊。这种好处,不是有一个宰相靠山能享受到吗?所以说吕不韦才会说,立国家之主利无数啊。拟定国策之权,好处全在这里了!

    韩冈瞪了他一眼,这一回金守仁恍惚了好一阵,才知道要坐下。

    就听韩冈说,“当然,这战事也有万一。所以打下辽国就以辽国的还,打不下来,就拿荆湖云南的还。至于借款抵押,是盐税。”

    金守仁脑袋里这时候叮叮当当的都是钱串子在响,“相公!两百万贯哪里够啊,至少一千万啊。俺金家不说多,五十万贯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第一期,一开始不能多。”韩冈冷静的看着金守仁的兴奋,“这事我本不准备说,等与章子厚商议好之后再跟你们讲,但看看你们这样子,又不能不说。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少,就不用我来说了,按你们这一回会议上方针,是准备全都让给福建人吗?”

    金守仁忙摇头,有这么几千万上万万的好处在,别说章惇,就是天王老子都不认了。

    “该争就争,理直气壮的去争。”韩冈沉声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和平是打出来的,妥协退让求不来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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