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吗?’

    黄裳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一句‘为什么’窜上心头。

    所谓曲侯,自是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宿将曲珍。

    曲珍早年便号为名将,声望并不在种谔之下。虽然灵武一役的后期,在盐州城被纸上谈兵的徐禧拖累,连贬七八级,但很快就官复原职,甚至两任三衙。

    其实以现如今的标准,曲珍这个名将称号很有些水分,但曲珍在西军中威望甚高,陇山曲氏旧时声势更不在种家之下,如今也只是稍逊。

    曲珍现如今还在长安京兆府任永兴军路兵马副总管,掌握三万禁军。而曲氏世居的德顺军,两位国会议员一个姓曲,另一个不姓曲,却是曲珍的孙女婿。

    曲珍长子曲卞昔年殁于横山之中,只留下两个女儿。长媳守了三年,被娘家接回去再嫁,这两个孤女就被曲珍养在身边,稍长便为她们选婿定亲。曲珍怕她们跟她们娘一样少年守寡,还特意找了两个用不着上阵厮杀的读书人做夫婿,又使力将两人送进了议会里。大孙女婿读书有成,过了明算科,直接就送进大议会了。

    不过这一次,出事的就是曲珍的大孙女婿,确切的说,是曲珍的大孙女婿闹出了事来。

    黄裳坐镇开封府多年,耳目灵通,这两日闹得京师人情汹汹的事端自是了如指掌。三位出面收购报社的议员中,并没有曲珍的孙女婿,但十二三个出钱的就有他一份。

    曲珍此番来,无外乎是为他的孙女婿请罪,再向韩冈讨个人情,放这糊涂鬼一马。

    黄裳就因此而犹豫。

    当着别人的面,这请罪讨情的话可不容易说出口。韩冈对曲珍的态度不明,还莫名留自己在旁陪客,万一不给老将留脸面,曲珍不敢怨韩冈,却敢怨自己。

    大宋开国以来就是文贵武贱,不过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尤其是地处边陲,蓄养私兵的大族,从来都是被重点安抚的对象,文臣轻易不敢得罪。jfi如曲珍此等在国中数得着的豪强、名将,黄裳更不愿开罪。

    何况黄裳与曲珍颇有些交情,当年黄裳还在韩冈门下时便与种、姚、曲、王等的西军将门打过许多交道,等他独自领兵前往西南,手下得用将校,有大半来自这一干将门的推荐——曲珍就有两个侄儿在黄裳帐下立过功勋。黄裳还想把与关西将门的这份交情延续下去,这对他在都堂中站稳脚跟至关重要,并不想因为一次尴尬的遭遇而生分掉。

    不过这点犹豫,转眼就被黄裳抛到脑后。最重要的,黄裳并不想韩冈认为他与曲珍事先勾连过,所以才前后脚上门。

    韩冈手持青竹鱼竿,一身蓝底宽袍。除此之外,别无他饰。临湖而坐,清风徐徐,鱼竿频点,袖袍轻拂,乍一看,全似一山野闲人,毫无富贵之气。闲适自在,仿佛毫无尘滓萦怀。

    可黄裳又如何敢当真认为韩冈退下来,径直起身,“曲君玉此番来,必是为了他那孙婿求情。裳不愿为其缓颊,冷眼旁观却也不便,还是先走为宜。”

    要得到韩冈的认同,实话实说,直话直说,永远都比耍弄嘴皮子更有效。即使是拒绝了韩冈的要求,也不会触怒到这位心思越发深沉难测的主。

    韩冈抬起头,看着黄裳,嘴边扯出一丝笑意,“曲君玉将镇皇城,勉仲你即入枢府,日后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打交道的。”

    黄裳叹了一声,“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获罪于京师,同样无法挽救。不是身在京师,就不会了解京师士民的自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外来者的歧视。整件事既然在传播开之前,没有能够被掩盖下来,那么黄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为这些议员挽回声誉。

    韩冈低头整理起自己的钓竿,“曲君玉将镇皇城。”

    “相公的意思是要保住曲君玉的孙婿?”

    “你代我见见曲君玉。”韩冈动手收拾起地上的渔具,亲力亲为,不让黄裳帮忙。他手脚麻利,转眼就收拾干净,“让曲君玉回去跟他的孙婿说,仔细想一想,他这个议员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若是想不明白就算了。”

    韩冈说完,抬脚就走。黄裳楞然目送他提着鱼竿和空鱼篓施施然走了,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作为韩冈曾经的门客,还在韩冈幕中时,黄裳时常代为见客,传达上意,接收下情。但如今一个三衙贵官前来拜访,让他这位都堂成员再为知客,韩冈到底在想什么?以礼仪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羞辱,不论是对他黄裳,还是对曲珍。

    但黄裳的心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机会,韩冈给他的机会。

    韩冈的势力就像一个四棱锥,官、军、商、士林,组成了四棱锥的四条棱,而韩冈高高居于顶点,没有谁能够绕过他,与另一条棱线连接起来。

    失去了韩冈这个顶点、这一枢纽,韩系立刻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但在过去,没人有这个机会,且更有曾布、吕惠卿的例子在前,没人敢让韩冈培养一个副手,以防万一。当然,以韩冈的年龄优势,在他势力中,根本找不到能够全面接替他的人选。而黄裳等韩系中坚,也不曾敢将心思动到这方面。

    但韩冈离京在即,他留在京师的势力需要一个居中联络能够掌握大局的人选。韩冈让他处置好曲珍的这一件事,说不定就是顺理成章接手京师的机会。

    韩冈和章惇地位的稳固,来自于他们对军队的掌握。此为议政所共知。韩冈以副相力压章惇,维持朝堂十年稳定,更是因为韩冈手中军权还在章惇之上。

    一直以来,对京中各路兵马,韩冈从不会放手。每一个相关的人事安排,即使是章惇也插不进去。韩冈治都堂日,章惇在军中的声望势力根本无法与韩冈相提并论。章惇如此,黄裳更不必说,他根本不敢去插手军中人事。

    而今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名韩家家丁引路,黄裳正在去往外客厅的路上。

    紧张和期待的感觉,就连洞房花烛夜也难以比拟。更像当初在西南时,等待前方战报传回时的迫不及待。

    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黄裳脚步顿了顿,随即走了进去。

    “君玉太尉,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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