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

    刀光闪过,一室皆静,只有人体砰然落地的巨响。

    王舜臣收刀入鞘,环顾室中,徐徐而问:“还有谁?”

    满堂将校,人人噤口。皇城司新任管勾面如土色,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地上的人体还在抽动,血液随着抽动汩汩而出,被切开的喉咙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鲜红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王舜臣踏前半步,镶铁的硬质皮靴啪的一声清脆,踏入血水中,小小的血花在靴尖绽开,自缝线处晕了开去。

    王舜臣手握刀柄低头俯视,对上惊骇欲绝的目光,眼中尽是淡漠。

    早就想砍你了。

    不是王舜臣的人,也不是韩冈的人,本月驻守皇城的神机营第二厢的厢副都指挥使,是章惇的人。

    神机营是韩系的地盘,但毕竟可算是禁军选锋,其中掺进来的沙子为数不少。有的‘沙子’老实听话,有的‘沙子’就桀骜不驯。理所当然,桀骜不驯这个态度背后,就是另一位宰相的意志。

    平日里有宰相撑腰,些许不顺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甚至容忍一些越线的行为,但今日并非寻常时,王舜臣走进皇城,召集神机营众将,等着就是一言不和的机会。

    朱色的公服揉搓得仿佛咸菜一般皱乱,浸透了地上的血水,化成了浓浓的黑色。

    只须臾片刻,副都指挥使全身的血液都几乎流尽,最后的一下挣扎如下了锅的鳝鱼般,将身子拗成了一个极度扭曲的造型。自喉间伤口的一声出气,好似皮毬被扎了一刀,忽又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动静。

    “手生了。”

    王舜臣抬起头,轻轻一句做了二十年屠户,偶尔三天没动刀后的遗憾。

    声音不大,眼睛却冲着角落处的皇城司管勾去了,新近得志的内宦全身抖了一下,身子缩得更小了一圈。

    王舜臣纵横西域十数年,手下亡魂不啻百万,其中手刃之敌亦数以千计,西域胡儿闻风丧胆,听其名号,小儿不敢夜啼。其杀性之重,军中无一人能与之匹敌。

    一厢都指,统领数千精锐,已是军中大将。应对稍不如意,王舜臣便举刀将之斩杀,肆无忌惮之处,就只差一句造反,周围尽是其人党羽,一阉人身处虎狼之中,如何不怕?

    但王舜臣没有放过他,“李都知。你怎么说?”

    近年以干练而得志的内侍官此刻从脚底抖到了嘴唇,“朱……朱荣勾结贼党……谋刺宰相……事败之后,仍不知悔改,又意图煽惑军中,谋害太后。幸赖太尉,明察秋毫,识破其奸谋,及时将其击杀,避免了一场大乱,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百姓。”

    一番话从磕绊到顺畅,越说越是流利,身体也不抖了。他期待的看着王舜臣,只希望自己的投名状能让王舜臣满意。

    王舜臣点了点头,不为已甚,放手让他过关。

    皇城驻军逾万,诸班直于内,皇城司、神机营、天武军于外,上四军更在外围。因当年宫变旧事,天武军、上四军加上皇城司皆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其每日值守皇城的兵力总数,只比神机营一家多一倍。且与班直一般,多年来不断换血,北地禁军的有功将士逐步编入其中,而旧人往往升擢、转迁而去。

    此刻王舜臣要掌握住皇城兵马,只要有韩冈背书,凭借一己之力,足矣。

    区区一名皇城司管勾官,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还是太后的亲信,没有确认太后的立场之前,王舜臣也不方便处置他。

    厅中众将校,除去两名被王舜臣的辣手吓呆的章系成员,剩下的皆为韩党,有铁杆的死忠,也有攀附的外围。不论是铁杆还是攀附者,只要韩冈还在,他们就是可以信赖的。

    片刻之后,众将四散而去。各自去整顿兵马,等待王舜臣的命令。只有两位章系将校被扣下,锁进了隔壁的屋子,王舜臣的亲兵隔着窗户盯着他们。他们的手下更安排了人代管。

    室中一空,血腥气立刻让人难以忍受,王舜臣也不想在这里多逗留,邀请也被留下来的皇城司管勾,“都知,此处腌臜,何不上城一行?”

    没人能在这时候拒绝王舜臣的邀请,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陡峭的楼梯拾级而上。

    推开通往城楼顶部的重门,烈风立刻倒灌进来。冬日晨间的寒风,深寒刺骨,几乎能将人血脉都给冻住。

    寒风扑面,头脑为之一醒,王舜臣扬眉一声大吼,“痛快!”胸中一点郁气随吼声化散开去。些许酷寒,却也不放在心上。

    跟在后面的内侍官被冻得脸色发青,他不知王舜臣吃错了什么药,用力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

    宣德门城楼上,有守卫,有炮位,一面面金龙角旗在招展,从城楼正中央向两侧延伸到东西两阙上。

    此时旭日初升,殷红云霞宛如战旗,翻卷于天际,占据天穹半壁。凭栏而望,京城东壁,屋舍重重,街巷纵横,也尽数为朝霞染红。

    东方的红如火如荼,王舜臣向着朝阳伸出手,宽厚的左掌遮在眼前,手掌的轮廓随即被阳光染红。

    王舜臣握拳又张开,玩味的看着指掌间的血光,“都知可想猜一猜,今天的京师会流多少血。”

    好一会儿,磕磕巴巴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太……太尉,不……不必如如此吧。这……这……”

    ‘这’了半天,再无下文。

    王舜臣嘴角微扯,与周围温度相同的笑容。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后方不远。到现在为止,那一刻冲破黑暗的火焰,依然在烙在眼前。王舜臣估计他以后也绝不会忘记。因为那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这种程度的恐惧,是他此生以来都没有经历过。

    只有自己感受到恐惧似乎不好呢……

    过去曾经有一回,可能有十几年了,王舜臣造访韩冈家中,韩冈正在教训为了一件玩具而打架的两个儿子,要学会分享才行。

    是该分享的。

    城下,结束了朝会的官员们陆续走出宣德门的侧门,一辆辆马车纷纷离开。知晓韩冈遇刺消息的当不在少数,亲眼目睹的就有许多,他们带着这个消息,午时之前,就能传遍京师。

    稍远处,御街东侧,一行车马正驶进都堂的大门。

    王舜臣攥紧了拳头。

    那是章惇的车驾。

    另一位宰相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都堂重重院落中。

    得到消息,还是没有;是其指使,还是不是。这些,王舜臣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确认敌人是谁,并非他的工作,那是韩冈的任务,而作为韩冈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他只要听从韩冈的指示,摧毁前方所有敌人。

    王舜臣回头向皇城内望过去。

    外朝诸司尽数迁离皇城,宣德门北,累累殿宇院落荒凉空寂,看不见多少人影。而筑于高台之上,大庆殿依然巍峨雄伟,遮挡住了更后方的重重宫舍。

    王舜臣知道,韩冈朝会之后,便被得到消息的太后招入宫城,此刻就在那重重宫舍之中,拜见隐居之中的太后。

    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太后此刻突然涉足进入此一桩案子,也不知是祸是福。

    不过王舜臣相信,以韩冈的能力,即使太后是幕后黑手,韩冈也能轻易脱身。

    他在城楼上,只要等到韩冈出来,就可以放手施为。

    初升的的冬日正一点一点的向上升起,漫天红霞也渐褪去,天,正亮起来。

    今天,不知会有多少家血流成河。

    ……………………

    庆寿殿。

    朝会结束后不久,韩冈便来到了这里。

    一小黄门在前领路,韩冈用余光观察左右,沿途守卫将校,皆是西军中人,一路走来,甚是安心。

    太后自养病宫中,只朔望朝会方才垂帘御殿。平日里,皆在庆寿殿中起居。

    韩冈等宰辅五日一入觐,已然形成惯例,叩问圣安,同时也会将这几日的国政大事,一一上禀。

    只有极少数的情况,宰辅才会在并非入觐日的时候,来到庆寿殿中。

    韩冈之前赴文德殿押班常朝,率众朝臣对着空座椅再拜而退,才出来便被庆寿殿派来的小黄门叫住,说是太后有旨请韩冈入内觐见。

    韩冈刚刚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刺杀行动,对他来说,包括宫中,都不是那么安全,要不然他遇刺后,也不会直接命令王舜臣控制住宣德门,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太后召见,韩冈无法前呼后拥,只能自己独行。但皇城中,来自关西的士兵多如牛毛,在韩冈的刻意安排下,他们早就分散到各处殿宇之内,韩冈一路走来,这些士兵纷纷出现在他眼前,帮助他确认前方是否安全。韩冈也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才最终放心的走到庆寿宫前。

    韩冈没有等待,便被迎入宫中。太后早在御榻上坐了起来,与韩冈相互见礼。

    向太后久居深宫,将日常政事尽数交给宰相处置后,好生调养了几年,如今的气色比旧时要强了许多,尽管依然不能算健康,却也远胜当年发病时那种时日不久的憔悴。

    这些年来,向太后虽说不多干政,但朝堂大政,依然会禀明于她,而皇城司等处密报,也同样会送到向太后,韩冈遇刺,还没过半个时辰,就传到太后耳边,

    从韩冈这里又得到了确认,向太后气白了脸:“这一干贼子,简直丧心病狂。查,一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宰相差点就被刺杀在上朝时,太后气白了脸,“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等之后查明真相,必给相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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