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堂内寂静的可怕。

    竺道融没有问徐佑怎么知道昙谶藏在本无寺,此事虽然机密,可楚国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有一人嘴巴不闭紧,就会有传出去的可能性。

    “你和昙谶大师还有交情?”

    徐佑露出惭愧的表情,道:“我府内养有胡婢,贪其异国风情,颇为宠爱。所以想找昙谶大师打听些事情,看能否找到她们的家人,以慰思乡之苦!”

    竺道融的眼色如同看着自家顽劣的孩童,笑道:“七郎岂是贪恋美色之人,这个借口可骗不过人!”

    徐佑咬了咬牙,道:“也不瞒宗主,我听人说昙谶以佛法入医理,可让死人复生,故而斗胆想请他把把脉……”

    “你受那刺音律蕴含的霸道真气所伤,断绝了生脉,昙谶大师不通武艺,恐怕也没有良策。”竺道融叹了口气,道:“也罢,见一面也好!”

    说完叫来竺无漏,让他陪着徐佑去后面万佛阁找昙谶。徐佑和他并肩而行,竺无漏跛了一足一手,可行走时却身子平稳如常人,瞎了的那只眼睛也没了当初的狰狞可怖,肌肤不知怎的恢复了往昔的温润如玉,可那纵横交错的刀痕仍旧提醒着曾经经历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瞧着他的容颜,仿佛将极乐和极苦融合于咫尺间,又仿佛天堂和地狱在此处交汇,既让人敬肃佛光普照的恩典,又让人生畏人间鬼蜮的苦难。

    “我自幼修行的心法名为无漏功,神化万变,超乎其类,以四禅八定之秘诀,入灭尽定,跳脱三界,分舍、念、智、乐、一心五种境界。据宗主说,若能迈进一心境,可悟大道!”见徐佑侧目打量,竺无漏微微笑着和盘托出,并不忌讳,也不藏私,显得无比的坦荡和安然,道:“我的法号也是由此功法而来,只不过资质浅薄,修行十数载,毫无寸进,连舍境也无法窥破。直到钱塘乱起,我肢体残缺,容貌尽毁,整日游车各地,受尽羞辱折磨,日夜所思,无非早日解脱而已。却不料郎君造雷霆砲,破钱塘,灭白贼,我也得以重见天日,大悲大喜之下,方悟得何为舍!”

    有个大粗腿抱着就是牛气,竺道融传下的无漏功竟能让坠落深渊的竺无漏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不过,竺无漏属于破而后立,本质还是无漏功叠层精进,量变引起了质变,跟徐佑的情况不同,徐佑那是别无他路,只能偷天换日,于生死间逆天改命,所面临的危险和难度要成倍于竺无漏。

    “何为舍呢?我执迷于好看的皮囊,沉醉于沙门的权势,虽不常自喜,却常自傲,终究舍不得、忘不得、了不得、去不得,因而贪嗔痴怨而生淫心,落入魔道误了高惠高兰全家性命。佛有无尽相,此相最为丑陋,故而当舍去。幸得都明玉断我修行,毁我皮相,折我傲骨,了我世俗心,于出钱塘城门时一步迈入舍境,伤势痊愈,真气复得,原来无漏功必须经这一遭,才能破而后立。缘法缘法,徐郎君,你说这何等神妙?”

    你为神佛,可他人已经成了孤魂野鬼,既然提起高惠全家,徐佑问道:“法师可对高氏一门有悔意吗?”

    竺无漏摇摇头,道:“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我普度人时,自以为慈悲,那是幻;我练功入魔,自以为邪恶,那也是幻。既然是幻象,今已勘破,又哪里来的悔意?”

    徐佑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无善无恶,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这是大慈悲,可这种大慈悲对那些被屠戮的众生可平等么?竺无漏害了高惠满门,现在却因为悟通佛理求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可对高惠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幸!

    “郎君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无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佑笑道:“法师今日谈兴甚浓……”

    竺无漏亦笑道:“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今日出离淤泥,直心念道,自想和大毗婆沙讨论点心得!”

    徐佑心想,你喊我大毗婆沙,总感觉在骂人,嘴里却恭维道:“法师历尽劫难,一朝悟道,比我这名不副实的大毗婆沙境界深厚无数倍,日后若接替竺宗主为沙门领袖,我第一个表示赞成!”他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紧闭的院门,道:“当然,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

    竺无漏目视徐佑,独眸波光流转,好一会才道:“请!昙谶大师就在里面!”

    打开院门,呈现在徐佑面前的是一座造型古朴的阁楼,牌匾上写着万佛阁三字,楼高五层,金碧辉煌,蔚为壮观。入了殿门,纵览上下,大殿的钳状套式梁木结构镶接缜密,浑然一体,两人合抱的殿柱镂刻着狮,麒麟,花卉等图案,绚丽多彩。东侧是旋转型的楼梯,蜿蜒而上,可以看到墙壁上钻了无数佛洞,每一洞都摆放着一尊的鎏金铜佛像,造型各异,栩栩如生。

    上到五楼,一切都静悄悄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重兵把守的圈禁。五楼是一间宽阔的禅堂,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伏案译经,竺无漏低声道:“我在外面等候!”随手关上了房门,退了下去。

    徐佑于书案前束手默立,不知过了多久,老僧放下笔,等纸张墨迹干透,仔细收了起来,这才抬头望向徐佑,笑问道:“我那弟子可安好吗?”

    徐佑悚然,何濡的身份除了身边寥寥数人,根本无人知晓,甚至连竺道融也以为他是为了求生才要见一见昙谶。那昙谶又是怎么知道他和何濡的关系呢?正惊疑间,听昙谶道:“我在这院子里住了将近十年,除了竺宗主和两三个僧人,从未见过外人。整个江东,若还有谁记挂着派人来此地看望,必定是我那弟子无疑。也只有他,才有让竺宗主通融的手段和智慧……”

    “小子徐佑,和其翼是生死之交……对了,他现在改回了何姓,取濡为名,字其翼!”徐佑恭敬的道:“这九年来,何濡时常惦记大师,只是身不由己,不方便来金陵侍奉。我此次来,他私下嘱托,一定要来探视大师,替他这个不肖弟子请罪问安!”

    昙谶叹了口气,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他受世俗所累,始终不能放下,何谈不肖?倒是我既不能传法使他明心,也不能授业使他忘念,若说不肖,乃师父不肖!”

    徐佑吓了一跳,道:“大师何出此言?其翼绝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北朝三十年,如无大师庇护,那个婴儿早就死了,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何濡?”

    昙谶虽须发如雪,骨瘦如柴,可脸上却并无多少老态,眼中依稀可见薄薄的光华,他招了招手,示意徐佑近前,扣住他的左手脉门,眉心微微皱起,道:“你受了伤?”

    “是!”

    “奇怪!”昙谶上来只用一指,又换了三指,喃喃道:“奇怪!”

    徐佑屏住呼吸,道:“大师,还有救吗?连竺宗主都说我生脉已断……”

    “若说体内伤势,固然已无痊愈之理。但观你面相,绝非早夭之人,而且你这生脉里似暗藏回春意,可又遍寻不见……”

    徐佑暗呼厉害,苦笑道:“承大师吉言,药石无可医,说不定日后还有别的转机。生死有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也不太介怀。”

    昙谶对徐佑的豁达颇为赞赏,道:“竺宗主贵为僧主,又是大宗师,却执迷于帝王家,未必有你这般勘破世情。有此悟性,足可为大毗婆沙!”

    徐佑赫然道:“大师也知此事?”

    “这两日有送膳的小沙弥和我偶尔谈起,我猜不是别人,应该就是你!”昙谶面色祥和,如金姿宝相,让人肃穆,道:“竺道融收徒的眼光不太好,本无宗后继无人,可选你为大毗婆沙,却选对了,江东沙门,或因你才可延续!”

    徐佑搞不懂这仿佛预言式的说辞有几分可信,但也不好反驳,道:“不敢当大师此赞!我看竺无漏精研众典,博采真俗,不辱佛子之名,今悟无漏功而得道,日后接竺宗主的衣钵未尝不可……”

    昙谶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徐佑看他已有疲态,想来终日枯坐译经,又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精力不济,当即直奔主题,道:“大师,我恐京城不日将有巨变,请你做好准备,一旦乱起,我会派人来请大师一道离京!”

    昙谶缓缓闭目,道:“于身无所取,于修无所著,于法无所住。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空寂。无作业者,无受报者,此世不移动,彼世不改变。此中何法?名为梵行!”

    徐佑等了片刻,轻声唤道:“大师,大师……”

    昙谶再无回应,竟是瞬间入定。徐佑知道他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心中怅然,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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