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六象再次跑掉了。

    白长绝真真动了怒火,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实力绝对碾压之下,却始终拿不住这个比鬼还难以捉摸的明武天主。

    不过,兰六象受了严重内伤,跑不了太久。唯一可虑的是,兰六象遁去的方向,不再是益州,而是掉转往北边去了。

    从罗霄山往北,一是荆州边境,一是金陵帝都!

    白长绝没有犹豫太久,远望着金陵,那里定然有六天极为重要的人物,跟着过去,就算找不到酆都山,也不会空手而归。

    金陵,覆舟山南麓,郭氏别院!

    宋神妃站在郭勉身后,为他揉搓肩背,舒缓筋骨,玉容皱眉不展,道:“阿娪瞧样子应该已失身于徐佑,这下可好,鸡飞蛋打,白送了他三万两白银,还倒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

    郭勉苦笑道:“女大不中留,这些年阿娪在郭府也受了不少苦,正是桃李芳年,空闺难耐,托个良人也好。”

    “只是我看那徐佑深不可测,未必是良人……”

    “男子有点城府是好事,总比那些不谙世事的书生气更适合在这个乱世活下去。”郭勉眯着眼睛,道:“徐佑的才智自不必提,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不说别的,单单看他能够放下钱塘的基业,毅然扎进金陵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泥潭里,就知道其志不小,将来或许真的可以重振家风。”

    “郞主的意思,徐佑是知道了台城的消息,这才冒险回到金陵?”宋神妃惊讶道:“可不对啊,连咱们也是近几日才打探到了一点风声,算算日子,他月前就从钱塘出发……”

    郭勉敞着怀,露出肥硕的身子,虽已深秋,可仍旧大汗淋漓,拿着丝巾擦着脸,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道:“所以我说此子非池中物,除了阿娪为他提供情报来源,必定还有别的途径。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想他远在钱塘,却比身在金陵的我们还清楚台城里的一举一动,若无通天之极目,岂能窥见云端之景致?”

    宋神妃悚然道:“我这就派人去查……”

    “糊涂!”郭勉淡淡的道:“徐佑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要得罪他,各有各的路,总不成我们走得,别人走不得?眼下急务,由你负责暗中安排好退路,一旦台城有变,要确保我们的人全部安全撤出。至于其他的事,一概不要参与,这场变局,我们安静的做个看好了!”

    宋神妃美眸里洋溢着崇慕的眼神,郭勉就如同她心里的山,只要山在,风再大,浪再高,都无所畏惧。

    崔元修被湘东王纠缠了三日,实在受不了聒噪,狼狈逃了回来,刚刚入府,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告知湘东王府拆墙的人来了,无奈道:“拆吧,拆吧,拆了好,省得整日看见心烦。”

    拆墙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围观,有外人,有崔府的人,梁渊范葛等人也都来看,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徐佑站在热闹闹的人群里,偶然回头,却看到在那崔府的林荫深处,张玄机身着青裙,脸罩白纱,如同遗世独立的幽谷兰花,倚着秋枫树,窈窕多姿,美如画中。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世间无数美娇娘,可张玄机只有一个!

    仿佛心有灵犀,张玄机突然往徐佑这边看了过来。徐佑低下头,避了开去。过了会再抬头,佳人芳踪渺渺,已然不见。

    轰轰烈烈的拆墙闹剧持续了一上午,不过有钱有势好办事,黄昏未至,新墙就建了起来,且完美融入原先的建筑风格,不显突兀,还更加的精致,湘东王行事霸道了些,但不让人讨厌的原因就在于此。

    天刚入夜,管事来厨下吩咐徐佑准备点醒神解渴的汤水,再弄些糕点送过去。徐佑奇道:“郞主从来入夜不食,今天怎么了?”

    管事这段时日和徐佑相处的不错,倒也没有隐瞒,笑道:“张女郎来了,郞主高兴,你可不知,收这个女徒儿,郞主有多疼呢……”

    张玄机这么晚去找崔元修,也是不得已,拆墙补墙折腾了一天,只有这个点才得出空闲。经过徐佑观察,张玄机并没有住在崔府,而是午后就离去自回住所。今晚肯定是有要事商议,所以得避开白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做好宵夜,徐佑对候着的管事道:“刚研制出一道新品,郞主或许会问起,不如我送进去?”

    管事的想了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应该没什么问题,道:“也好,去吧,切记不要打扰到郞主和张女郎!”

    “是是,小人晓得!”

    崔元修在书房见的张玄机,徐佑如今耳目聪明,隔着四五丈远,周边环境又很寂静,将两人的对话尽皆收入耳内。

    “师尊,你前日离府时应许了我,等回来后就商议收徐佑为徒之事,为何这会又不愿谈起了呢?”张玄机跪伏于地,恳声求道:“徐佑的人品和文思都为江东佼佼者,定不会辱没了师尊的名声。

    崔元修叹道:“玄机,那徐佑小儿无情无义,你又何苦为了他这么委曲自己呢?我故意折辱他,正是为你出口恶气!”

    张玄机低声道:“师尊何出此言?我和徐佑不过相识而已,并无宿怨……”

    “你身边那个婢女叫清珞的是吧?”崔元修倒也不遮掩,解释道:“你师娘有次私下里向清珞问起你是否有喜欢的郎君——玄机,别怪你师娘多事,她也是关心你,没什么恶意。清珞提起徐佑和你曾在钱塘有过交往,像那等负心薄幸之徒,人品如何,我自有研判。”

    “师尊,我……”

    张玄机没料到心底最隐秘的这段情愫,竟然被清珞私下里告知了外人。或许清珞看来,崔元修是她的师父,那是几乎等同于父母的存在,被师娘诱导之下,难免心直口快,数落徐佑的不是,这情有可原,可谁能想到,竟惹来这么大的风波?

    崔元修抚须笑道:“你也不必害羞,我和你父向来交好,今又是你的老师,无事不可对我言明。”

    张玄机默然良久,道:“我重他遇难不颓、逢强不折,我怜他身世浮萍、孤苦伶仃,我欢喜他的诗词文章,更敬佩他的胸怀抱负,崇慕或有几分,可若说钟情,却没师尊想的那样非君不嫁。”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必收他入我门墙!哪怕没有你的缘故,此子我也极其厌恶,年少成名,轻狂无度,仗着丹阳公主和湘东王的势,要强压我低头……哼,崔某何许人?三十年前,主上数次逼我出仕,我尚且拒而不受,区区孺子,比当今如何?真是不识好歹!人言义兴徐氏皆蛮子,果真蛮横无理!”

    崔元修之所以坚拒徐佑为徒,为张玄机出气是真,心里莫名的厌恶也是真,但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他最看重也最疼爱的弟子梁渊。

    自张玄机半年前主动拜入崔府,梁渊就对这个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动了心,崔元修也有意成全这段因缘,原想着过了年关,等时机成熟再提亲不迟。可不曾想徐佑突然来京,张玄机竟舍得抛下寻觅广陵散的良机,不顾奔波之苦,连夜赶回京城来说情。

    他老来成精,眼光何等毒辣,方才略作试探,自然看得出张玄机言不由衷,估计对徐佑余情未了,所以把狠话说绝,彻底断了徐佑入门之路。

    “师尊,徐佑绝不是这等人,请容徒儿辩解一二……”

    崔元修摆摆手,道:“不必说了,徐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成为我的弟子,莫要再图费口舌。”又道:“不过,今夜既说起你的事,我也不必再瞒着你。玄机,梁渊的人品胜徐佑百倍,家世虽比不上吴郡张氏,可也算得品阶里的中等士族,徐佑那刚刚恢复的下等士籍更是无法比拟。过几日我安排一下,就代梁渊去贵府提亲,想必张中丞应该中意我为你选的贤婿!”

    张玄机的父亲从江州司马升任中书侍郎,这几年平步青云,已做了正四品的御史中丞。门阀中人,只要不犯大错,又有中人以上之资,升迁并不是难事。

    张玄机无论如何没想到崔元修竟然早早的在谋划她的婚事,抬起头,声音虽不大,却无比的坚毅,道:“梁师兄自是良人,我却非君良配。师尊恩情,徒儿铭记在心,可要我嫁给梁师兄,却万万不能!”

    “放肆!”崔元修勃然大怒,腾得站起,指着张玄机正要训斥,可张了张口,瞧着她脸上的胎痕,想起这些年眼前的徒儿受得那些委屈,容色稍霁,温声道:“玄机,你自幼养在深闺,不识人心险恶,被那徐佑蒙蔽,情深难忘,为师且不怪你。不过,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归比你小小年纪多了见识和经历,不至于所托非人,将来悔之晚矣!”

    张玄机目光清冽,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个人的影子,唇角溢出不可见的笑意,一字字道:“徒儿不后悔!”

    门外一直佝偻身子站着的徐佑,猛然直起腰杆,无可沛御的气度展现无疑,若是那管事的在身侧,估计要被吓的眼珠子都掉出来。

    崔元修虽是大儒,可大儒也是人,也会有私心和喜恶。看看后世的朱熹,看看董其昌,学识和才情不代表可以大公无私。这一点,两世为人的徐佑早看得通透明白,故而听到崔元修的话,并没有觉得震惊和愤怒——他拜师的目的本就不纯粹,自然怪不得别人以不纯粹来对付他。

    不过,别人立了牌坊,他也没必要再作**,况且这十几日偷听来的,已足够了解崔元修对尚书的研究到了什么地步。简单来说,崔学虽颇有精到之处,可依旧没有脱出当世的窠臼,徐佑身边有清明和何濡,又有后世无数经学大家的积累,要胜出不是难事。

    男儿丈夫,若是旁观心仪的女郎被人逼到这样的绝地还畏首畏尾,要这八尺身躯何用,要这道心玄微何用?

    手托食盘,推开书房的房门,徐佑一扫平日里的畏缩卑贱,身姿挺拔而立,笑道:“崔公,小人为你送膳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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