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秋走出凉州总管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黯下来了。

    大隋历行宵禁之令,这个时候黄昏闭坊的鼓声未绝,但街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这凉州总管府位居全城中枢,借着总管府前那高高燃起的火把光影望将过去,满城灯火星星点点,片片炊烟,偶尔几个晚归的行人声声传来,却是尤显得分外宁谧详和。

    “奇怪”,走在李子秋身后的王仁恭负手而立,望着这万家灯火,忽然感慨了一句:“王某在这凉州总管府长居数十载,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却怎么独独今天看来,却觉得……觉得有些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似的。”

    “使君心头彻悟,洞然本心,再看这在使君翼护之下可以太平宁定的凉州城池,自然会有一番不同的感觉”,李子秋微微一愕之后,却是笑了出来:“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带着那一份昌松父老请立神祠的文书,原本确实也有着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配合着劝说一下王仁恭的意思,但却也并没有想到最后居然发挥出了比他预想之中还要更要大得多的作用。

    今天王仁恭在他的引导之.下,基本上却是已经把李子秋所想知道的一切合盘托出,李子秋也由此得以了解了王仁恭的心路历程,也知道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执着所在。

    他对于当今天子的那份感情,自.然也不是无源之水,其中当然有当今天子一直以来对他亲厚有加的原因,不过很大程度上却也因为他已经把他人生的目标与当今天子捆绑在了一起,因为他觉得当今天子可以替他实现他心底里头那青史留名的最大梦想。

    在隋唐之际充满了雄健阳刚.的时代,男儿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毕生事业原本就是一种常态,也殊难追究王仁恭这份执着是由何缘起,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在这么些年来在他与当今天子的磨合之中,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把通过当今天子而实现青史留名之梦的心态,直接替换成了当今天子就等同于他心底里头的最大梦想所在。也正是在这种心理状态的驱使下面,以至于王仁恭会在眼前凉州的局势下面如此进退失据,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待死。

    “说得好”,王仁恭哈哈一笑,意态无比轻松欢愉:“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眼下王某今日能重获新生,尽拜神师之赐。”

    人类的心理状态可谓是繁杂万端,但所思所求,归.根到底不外几类,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说虽然有些大而化之,不过在许多时候也还是可以套得进许多事情,就有如王仁恭这种渴求青史留名的,事实上他内心深处的最大需要,已然不再只限于现世的种种功名与利益,而更多地是指向于马斯洛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的层面。这一层面的需求说起来也有着千百万种选择,但李子秋就近手头可以方便开示得了王仁恭的,却就是给王仁恭予成就感与使命感。

    坐据凉州,翼护百姓,原本就是卫霍之事业的本.始原初,厉兵秣马,北击胡酋,有何曾有人绑住了眼前这位凉州使君的手脚,原先王仁恭之所以会一时之间彷徨失措,无非是觉得当今天子再不顾惜,他所做的这一切功业也就无人认可,由此而失去了全部的意义,然则李子秋的开解,却就为他指明了另外一条出路。

    若是放在平时,.这个说法或许不能够让王仁恭多么信服,然则在现下他已经被李子秋引导得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无从排解的虬结矛盾,在他原本已经失去了所有心理动力的支撑根由的时候,这样一个原本或许不成理由的理由,却已经足以成为彷徨无依的王仁恭,惟一可堪支撑的希望。尤其在王仁恭已经在李子秋刻意的引导作势之下,经历了一番从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重新看到希望,可以说是在心理之上的死而复生的经历之后,这样的接受就变得更为容易而深入。

    毕竟人的天性乐生而恶死,尤其是已经刚刚死过一次的人,应该说绝大部分也都不会再有寻死的勇气,也都不会放过生存下去的希望,哪怕这样生存下去的理由其实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某家不过借一字机缘,为使君理明些许纷乱思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李子秋也是心下大为放松,嘴角含笑,望着王仁恭说道:“使君言重了,某家愧不敢当。”

    “不过”,李子秋眼神微微一转,却是望向了站在王仁恭身旁的李轨:“李司马可是心中有事?却是无需隐晦,不妨直言。”

    早在从宴饮即毕,由凉州总管府走出来的这一段路之中,李子秋就已经察觉这位李轨李司马的状态有些不对了,非但一路之上都是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有好几次还简直想要拉住王仁恭模样,就好像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却又怕王仁恭不肯点头应允的样子。

    在王仁恭具帖相请之际,原本李子秋就觉得这位凉州总管应该是有事相请,只不过经过刚刚那么一幕,他还以为原本王仁恭请他前来,也就只是为了预知未来之事,不过现在看着李轨的表情,却似是其中另有隐情,心中一动之下,却是开口相问。

    “神师,此次商请神师前来,原本……”李轨听得李子秋主动问起,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开口说了一句,却就被王仁恭生生打断了。

    “四郎,神师今日帮我们已经够多的了”,王仁恭立起一掌,阻住了李轨接下去的话:“此事凶险万端,就此揭过,勿要再提。”

    “使君,此事干系重大啊……”李轨急得脸色都微微泛红了,急急地说了一句。

    “王某才是凉州总管,总领西北诸州军务民政的天子节臣”,王仁恭看着李轨,却是缓缓说道:“保得凉州一地太平安定,本是王某职守所在,神师是化外之人,今日能命驾来此,为我等指明前路方向,已然是天大的机缘,又如何能将神师也卷入到这一场纷乱因果之中?!”

    “可是……可是……”李轨望向王仁恭,似是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位凉州总管却是怎么突然之间就改变了心思,只是说道:“可是还有元万安,还有当今天子,如若不以西诚塞为引,只怕……”

    “胡人刚刚纵马南下,劫我财物,杀我子民,王某身为凉州总管,北击胡酋,难道真的还需要什么借口么?!”王仁恭淡淡一笑,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豪情勃发:“四郎,只要我还在凉州一日,元万安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使君……”李轨被王仁恭这突然之间判若两人的表现,都弄得有点儿混乱了,王仁恭眼前如此振作的模样,原本也是他这些时日以来所一直期待盼望看到的,然则眼前的王仁恭却明显似是有些振奋得过头了,看起来竟然是准备将那原本已然估算好了的计划完全舍却,竟然是一副完全准备与元万安或者说与元万安身后的当今天子硬打硬抗的模样。

    在这凉州之地,以王仁恭的势力,又是挟着这次昌松的惨胜之势,或许元万安甚至当今天子一时之间确实都奈何不了他,但在李轨看来,在有了更好的拖延办法而不加使用,却非要弄出这种很有可能激化矛盾的做法来,实在是很不合兵法正道,实在是很有些不可理喻。

    “如此……如此……”只不过王仁恭如此口气,却着实让李轨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相劝,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如此太过凶险,使君你这是……是……”

    “是自蹈死地?”王仁恭有些自失的一笑,却是替李轨接完了没有说出来的话,李轨长叹了一声,闭口不语,显是默认了下来。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王仁恭微微一笑,却是说道:“王某刚刚已经想得清楚了,神师说得对,庙堂朝议,江湖民心,王某既然二者不可得兼,好歹也应该占一头吧。”

    “神师如此神通,自当有大用于当世”,王仁恭摇着头,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岂可因王某今日区区一己之私,而陷神师于如斯险地。”

    “四郎,今后如何,我已然有所打算,是生是死,王某一身当之,自有把握不会牵扯得到你李氏一门便是”,王仁恭现下在李子秋面前也不多所避讳,径自淡淡说了一句,却是将头转向李子秋,嘴角已然浮起了一丝温暖的微笑:“经神师此番开解,王某心下一片洞明,朝闻道,夕死可以,现下哪怕情知前路乃是必死之局,王某也可以一片坦然,安心而去。”

    李轨听得王仁恭这样说,却是不由得眼角剧烈地跳了几跳,望向一直沉吟不语的李子秋,显是想起了李子秋刚刚在城外对他的那句预言,却是不由得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超乎现实的迷离感。

    “使君”,李轨足足呆了半晌,这才无力地一声苦笑,只是说道:“神师如此神通,简直已如神佛之属,你又何需担心他破不了西诚塞的区区诅咒。”

    其实直到现在,李轨还在如此坚持,虽然是因为这样的计划最符合他与凉州李阀的利益,但很大程度上却也是因为他对于李子秋的那份敬畏,以及不知不觉随之而生的对于李子秋那似乎真的可以洞明一切的神通法力的信心,要比王仁恭来得更加深刻坚定得多。

    毕竟对于王仁恭,李子秋采用的一直都是旁敲侧击的劝解方式,是为了解开他自己心下的死结,是以虽然王仁恭也是觉得李子秋字字句句似乎都自直说到他的心底里面,也觉得李子秋确实有着足以照见过去未来的神通法力,有着足以洞明人心的智慧法眼,但更多的还是不由得生出一种知己相得的味道,对于表现出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少年神师,倒是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而对于李轨,李子秋那几句话语之间带给他的压迫之感却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直到现在简直都还自不敢正视李子秋的眼睛。

    这样的一位神师,又哪会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情呢?!

    “四郎,此事……”王仁恭皱起眉头,正要再说,却听得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子秋却是开口说了一句。

    “呃,两位在讨论的,似乎是关于某家的事情”,李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仁恭,说道:“不知道二位可介意给某家细说来由,由某家自行分判一二呢?!”

    “啊”,王仁恭这才醒过神来,李子秋就站在眼前,他与李轨之间却就这么争论着有关李子秋的前途性命之事,确实是未免有些太不恭敬,不由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拱手说道:“王某情急之下,多有疏忽,神师恕罪。”

    “无妨无妨,某家知道使君也是在替某家着想”,李子秋微笑地摆了摆手,却是说道:“只是听李司马所言,王使君所烦恼之事,似乎与神通法力有关?!某家与军务民政一窍不通,但独于神通法力之事,稍有心得,使君不妨向某家分说一二,看某家能否帮得上手。”

    他刚刚听王仁恭与李轨相争,并不ha话,就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王仁恭所要请托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毕竟他较之这个时代其他人有所胜出的无非就是超越于这个时代的知识与视野,若真的论及具备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他还真可谓是没什么把握。虽然眼前看着这个王仁恭跟李轨做事还算kao谱,但是在这样迷信观念弥漫的时代背景之下,若是他们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神佛再世,让自己来个撒豆成兵之类的事情,那冒然ha话可就是真的不好收场了。

    也就直到听到了李轨所说的什么解除诅咒的事宜,李子秋这才确定自己应该真的有所ha手的余地。巫祝之术自原始宗教发端以来,就在古代社会长期占据了一席之地,甚至于在医术十三科之中的“祝由”一科,本也是因巫祝之术在医学之中的应用特地设立。而这祝由之术,其实很大程度上与后世的心理治疗有着极大的关系,因此身为浸淫心理学专业多年的李子秋,自然也曾经下过一番功夫。

    而现代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学者对于各地巫术的研究与梳理,也已经到达了极为精细的地步,如弗雷泽那本煌煌巨著《金枝》,虽然并不是专论华夏之巫,但却已经大体上揭示出了巫术共通的原理,有许多东西也是与心理学可以相鉴相通的。

    虽然听王仁恭的说话,这个什么西诚塞之诅咒,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但只要是以所谓巫诅之术而做成,在李子秋看来,却也就总有可以措手的办法,至少他总是可以去试上一试。

    “这个西诚塞……”李轨上前一步,就想开口说话,却是被王仁恭给阻住了。

    “还是我来说吧!”王仁恭见李子秋主意已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西诚塞”,王仁恭看着李子秋眼前的表情渐渐收敛,只余下一派的沉凝肃容:“是我凉州军中最不愿提起的名字。”

    “一十三年了……”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这位间关百战的名将脸上,居然不自禁地微微抽*动着,就似乎时隔这么长时间,然而一旦提起了这个名字,却还就有什么至为可怕的东西就爬到了他的面前一般。

    长风吹来,总管府前灯火明灭,映在王仁恭那依稀有些不同寻常的脸上,居然依稀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的气氛,就这么在无形之中蔓延滋长,让法明不由得低下头去,轻颂了一声佛号。

    “已经一十三年了”,过了良久,王仁恭才好似总算是调节好了情绪,缓缓地说了一句:“然而直到现在,每当提起这个名字,王某都还记得那些弟兄们嘶心裂肺的嘶吼声……”

    …………

    “钟先生来了?快请进来吧!”钟林客恭立门前,却是立即就听到了元万安熟悉的声音。

    他应声而入,看着眼前的场面,却是微微一愣。

    已然是更深漏残的时候了,这元万安的房中却是灯火通明,除了自己之外,居然还坐了三四个人,俨然是一副要连夜议事的姿态。

    元万安与那几个人一一见礼,这才走到自己的席位前跪坐了下来,这几个人他倒是大都认得的,一个是元万安最心腹的手下费能,那个身着军服的,却是一位原本在王仁恭手下郁郁不得志的凉州将领,见得元万安挟天子之令前来,却是卖身投kao,如今也已然被视为心腹。但另外有一个他却是有些面生。

    “老古跟钟先生是最后才来,刚刚都没听到,阿七你先把接下来的话说完,然后再向这两位复述一遍”,元万安淡淡地向着那个钟林客面生的人吩咐了一句,这才朝着钟林客微微苦笑:“你说的那位少年神师,这次倒真的做下了好大的事情。”

    “哦?”钟林客微微挑眉,心念电转,却不说话,只是皱眉沉吟。

    他一直以来都未曾被视为元万安真正的心腹,平时象这样层次的会议,他很少能有机会参与进来,现下元万安会想起召他前来,显然是真正遇上了什么极为棘手的事情。尤其在刚刚元万安那显是有意示好的表情面前,更是可以判然分明。

    听到事涉那位少年神师,哪怕以钟林客的心志阴沉,也是不由得心头微微一沉。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在检讨着昌松城中的计谋得失,却是总觉得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已经算到了前头,自己的一切安排计划,都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然而最终的结果却还是就这么输得一败涂地,甚至于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输在了哪里。细思从来,都简直觉得这个少年身后,真的有什么神佛护佑,居然就会在关键的时刻发挥效力,让一切如此毫无理由地完全逆转一般。

    他生平自问若是论及算计人心,世上罕有人能得其匹,然而却也因为这分看不透,对于这位少年神师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有点儿不明白的惊畏恐惧的情绪,如果能有可能的话,他实在不想再与这样的人再成为敌手。

    “我们的人亲眼看到,王仁恭恭恭敬敬地送那个少年神师出来,神情判若两人,还总共大笑了两次”,元万安挥了挥手,那个阿七微一拱手,接着说了下去:“他们在门口还说了好长一阵子的话,我们的人没有能kao得太近,只能隐约听到了几句。”

    房中数人互望一眼,都是脸色凝重。

    钟林客与老古虽然未曾听到前面的说话,但也大致能够猜到一些,这些时日来他们加大了对于王仁恭凉州总管府的关注,对于王仁恭的状态了然于心,如今王仁恭突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任谁也都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属下综合了一下,那个王仁恭与李轨似乎在反复提起一个地方”,那个阿七显然也是精细之人,朝着元万安说道:“听口音似乎是‘西……城……塞’,至于是不是这三个字,属……”

    房间里所有人原本都凝神静气,细细听着这个阿七的情报,只是他话说到此处时,却是忽然之间“咣当”一声巨响,把房间里所有人都给吓了一大跳。

    一众人愕然抬头,却见得正是那位投诚过来的凉州将领老古就这么霍的站了起来,把眼前的几案撞得直接倒翻在地,碗碟落地,碎片四处飞溅。

    “老古……”元万安脸上微微一沉,轻轻唤了一声。

    “你是说……”那老古却是恍若不觉,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出了一丝人色,他紧紧地盯着阿七,用一种干涩得无以复加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得问了一句:“西……诚……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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