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算盘打得极精,他认为以江湖上传言,说林飞川与史相公门下的一些党人有点龃龉不合,相互间勾心斗角竟相拆台。自思作为史相公的义侄,应该不至于会失去这位当权者的宠信才对,此次两**场的税务栏头和水军战船前来找双木商行的岔子,这肯定是史党中人私下里的鬼打鬼,绝对与失势与否没有关系。自己这种既无钱又无能,眼高手低混江湖饭吃的游手闲汉,要想今后能傍靠上一个势力活得松泛舒服些,投靠赵氏兄弟和其他高位的官宦是不可能的。若是可以在现下这件事上对双木商行有所帮助,或者出些力气让双木的人欠自己一个人情,那今后就会有说不尽的好处,甚至被收入到双木旗下都大有可能办得到。到那个时候,自己一伙人不就能够安安稳稳地吃碗太平饭了么。

    苏九太过于小心,叫出的声音不大,大街上人声嘈杂,盘生伯他们根本听不到。这时候的苏九既想为双木镖局的人报个信,多少讨几个赏钱花花,运气好时说不定还能傍上财势大可以遮荫的巨树。可他想在阳逻堡继续混下去,又怕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看穿其在内里弄鬼惹来法场的税吏差役们报复。

    又惊又急的苏九眼见盘生伯他们就要走过小巷口,他在一愣之下,内心里还是改变命运的想头占据了上风,情急之下松脱鞋子探出光脚板,用脚趾夹了个小指大的石子,身形一偏之下抬腿将脚上夹的石子甩了出去。

    快脚的名头可不是吹的,一颗石子不轻不重地打在盘生伯地大腿侧边,令得盘生伯大步缓行的势子一滞。

    “咦!甚么……”吃了一惊的盘生伯轻呼后轻声喝道:“小心。有人暗算……”

    看清地上滚动的小石头,随行地一名护卫四下一扫,发现从小巷内探头挤眉弄眼挥手招呼的苏九,沉声道:“不要大声高叫。

    那人看似没有恶意,大家戒备了,且去看看此人有甚事相招。”

    盘生伯当先走入巷口,上下打量苏九,不愠不火的问道:“这位老弟,何事用石子相戏?”

    苏九:“几位可是双木商行的官人?”

    盘生伯:“我们是岳州‘上江船行’的人,也算得上与双木商行有些少渊源。老弟却是何许人,用石子能上能下我等来些有何见教?”

    “小的苏九。人称‘快脚’的便是。只因时才在码头茶肆内吃茶时……”苏九将大江与码头上有水军及鄂州税务封锁的事说了。

    不明所以地盘生伯失笑道:“某家还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却是税务的人来收商税。你这厮倒是有心,我等在些先行谢过。不瞒苏老弟。本船行所运之货并非什么值钱地东西。先前已经在岳州税务纳完了税钱,带地是从岳州直落平江府的长引,想来这些税务的栏头不会与我等过不去。再说了,本船队所运乃制武军的粮草,而且船上押运的军兵不少,不仅备有刀枪,还有一些弩箭。以此,谅他们也不敢轻易与我们为难。”

    与盘生伯同行的另一位小管事却是变了脸色。在一旁提醒道:“盘大管事,依在下看,鄂州税与水军一起出动。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必定是早有谋算。试想,阳逻堡这里就只我们‘上江船行’的船队才是数十船货地大买卖,他们极有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盘生伯:“于管事,难道鄂州税务的那些税吏栏头还敢动我们船行所运地军粮不成?”

    苏九:“管事官人,若是大军的粮草,必定有朝庭枢密院颁付随行的文书扎子及军中号牌等,并还会有大军士卒于船上护送,大宋境内任是再有倚仗的税务也不敢动你分毫。如若不然,则贵船行的数十船粮草要想离开阳逻堡,那可就有些为难了。小人请教,贵船队可曾请领了枢密院的军粮文书、号牌,船上可有军兵随护押运?”

    盘生伯道:“各船上总共是京东制武军运送粮草的一哨役兵押送,京东安抚使衙门、制武军两处的关防文书也随身携带。至于甚么枢密院的文书、号牌及大军的押送官兵么,那倒是没有。”

    苏九冷笑:“嘿嘿,这不就结了,三**场的税吏栏头只认枢密院的文书和朝庭大军的官兵,这是不得不低头服软的大主家。别的么,他们自以为有通天之能为,可不管你甚么京东安抚使衙门、甚么京东制武军的百十人小队军伍。以小的想来,敢离境越界前来收税的那些鄂州税务官吏,若是没收到足够令其满意的银钱,必定会扣船收货锁人,不把这些粮草全部折成现钱弄进他们的荷包里是不会收手的。”

    盘生伯大骇之下,却还是心有所疑,问道:“哦,此话怎讲?”

    苏九是个粗人,心下忖道怎么这位大管事连些天下俱知的事也不懂,嘴里则不管不顾地当面大惊小怪叫道:“哎哟,我的大管事官人嗳,上赶着你在大江水路行了恁般长时间的船,敢情还不知三**场的厉害么。”

    还是那位于管事怕盘生伯面子上不好看,连忙圆场说:“盘大管事初来船队,还没来得及细察此事。且听小人细细道来。”

    原来,三处被天下人称为“法场”的税务,只要到了他们的地头上,就有种种收钱的手段。比如,商人没有贩运的货物,栏头们却编造出货物名称、数量,令商人纳税,称此为“虚喝”:商人贩运本是少量价贱的货物,却被改成贵重而量多的货物以征税,而且“以一为百,以十为千”地虚增数量,称为“花数”;税务收税不收纸币“会子”,强令一定要以铜钱交税,若是无法交出铜钱,即扣下货物不予放行,过了期限则强令“以物货抵。当价准折,或原值十文,止折作三两文之类”,这又称为“折纳”;收税的栏头们都有七八尺长的铁锥。是为“法锥”,对过往船上的“所有箱笼,并行锥插,其衣服物帛之属,多被损坏”。至于船上“本无货物,却称有货物”,或“已纳税钱,却称不曾收税”更是频频发生。法场的栏头。“各有小船离税务十里外,邀截客旅搜捡税物,小商物货为之一空”。实为抢劫。

    于管事道:“……,据闻。当年京东忠义民军及移至淮南地李全所部,他们采买的粮草也曾在这几个法场被灭了数万以至数十万石粮草,押运的忠义民军兵卒也被税吏招来大军斩杀了数百人。特别明显的例子,那就是在去年(绍定三年,1230年)四月,知扬州翟朝宗便是以征税地名目,派了千余淮南军健卒与盐城税务之人勾结,一举将李铁枪七十余艘粮船共三十多万石花了大批银钱购得的粮草夺走。当时就惹得李铁枪大怒。随即以捕盗为名,率水陆军兵数万强行攻入盐城,抢走城内所贮的所有公私盐货。还斩杀了数百淮南劲卒,算是被他连本带利的捞了回去。若非如此,那李铁枪只怕是要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甚么,连兵锋一时无两的李蜂头,也被税务与大军的人给吞了数十万石粮草!?”听得于管事将三**场的厉害处细细地说了,盘生伯这才惊怕了起来。

    思忖良久,盘生伯从荷包内取出几张楮币,递到苏九面前:“苏老弟,能得你通风报信,令本管事不至于被新法场的栏头们掩杀个措手不及。这十贯文地齐鲁纸钞先请收下,给你的兄弟们吃碗酒,事了后我双木船行还有些少报答。”

    盘生伯虽然仅是先片刻得到确实的消息,心知这样总好过一无所知被弄个手忙脚乱。他们这次所运地大批粮食,不但关系到新攻占地大片地面能否安定稳妥建立政权,还是应付今年天旱歉收所必须的最主要物资,更是为补足去年底今年初大战清空了的粮食仓库而备,以防蒙古人不知什么时候来报复所做的准备。

    有这数种天大干系的粮草,那是万万不能有丝毫损失的。以此关系到山东数百万军民的生死存亡的粮食,若是被那些税务地贪官污吏吃滑了嘴,接下去那就别想再有多少粮食可运到山东去了。

    本地接镖小店所用的信鸽刚好放出,一时间盘生伯还真没什么办法可以立即向岳州、隆兴府两地的船行报信。看到苏九这位地头龙拿到钱后还在身边站着,盘生伯即时便多了一个主意,以商量地口吻向苏九提出帮助的要求:“苏老弟,不知贵兄弟伙中有人能潜出阳逻堡否,你们是否肯替我带送一封急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岳州去么?”

    “些许小事,不在话下,在下的弟兄自是愿为贵船行效劳。”苏九仅是向双木商行的人报了一个口信,就得到足足十椿铜钱的齐鲁纸钞,心下早乐得开了花。此时这个看来像是船队高位管事的南方蛮子有所求,如何肯放过向双木商行示好效力的机会,趁此提出自己的看法:“盘大官人,依小人浅见,你老不若趁手多写一封信,由在下的弟兄分由水陆两途送去岳州以策万全……”

    “那好,请苏兄弟跟我们来认一下门再去招呼你的弟兄,稍时径自来取信便是。”

    阳逻堡西门外两里左右,大江边有个长度三四里,高度不足一丈的石壁江岸,石壁下百多丈方圆都是丈五以上的水深。依着这道天然的石壁,这里用大条石相隔砌了几道丈许高的墙,建起了三个互不通连、可以泊靠万斛以上大船的河港码头。以老练的火长、船主目测估算,像这样的码头每个俱能停泊数百艘大船。如果三个码头都停满船,再加上江面上多泊一些的话,只怕光是阳逻堡这三个码头就能锭下两千艘以上的艨艟战舰。难怪当年抗金名将、民族英雄岳飞会在北伐之初,把此地选为水军的基础大寨了。

    只不过,岳爷爷率军收复了襄阳后,大宋朝的边事战场已经向西北方向转移,现时靠近金国南京路的京西南路襄阳府数十年来成了戍边的重中之重。

    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风雨雨,阳逻堡三大码头已经不复往日之盛。目前仅有中间地那个成了民用的码头还完好无损,左右两侧则已经成为颇有阳逻堡特色的两大片草市了。

    不久前刚从山东根据地勾抽回岳州分镖局的晏昌朝,这次负责率领百多镖伙押运粮食,船队地大管事与人到堡内游玩。其他船夫也各自到草市寻觅购买便宜土产。只有镖局的一众镖师、镖伙,因为数十万石根据地急需的粮食不容有失,还全部留在船上小心翼翼地守着。

    自己坐的船泊于码头中部,一块让人上下的跳板将船与码头连接在一起。盛夏的毒日头看看再过一个多时辰就会升到中天。闲来无事煮滚了一锅水,慢悠悠地冲出一大壶茶,自个坐在船篷内优游自在地细品慢饮。不经意间朝上游的江面上一扫,嘴里“耶”的出声,晏朝昌从囊袋中取出“千里眼”。拉长了放到眼前一看,自语道:“怪事了,怕是有上百条课船呐。好大地手面。他们为何会吃出界到黄州地境来了,莫不是……咦!还有水军的战船一起来了,税务的人与水军一道,难道说他们接到探子地线报,这里有大宗向金国走私地铜铁器具不成?!”

    想了想,晏朝昌高声向船上的镖师大叫:“诚兄弟,叫人在本船升起船行的主事旗、镖旗,并传令下去。稍时会有税务的课船到码头上,江面上也有水军的战船在游戈,大家准备好自己的兵器钢弩。小心些加强戒备,以防有哪些不开眼的混混来我们船上讨野火。”

    天色近午,是时候差不多要开船了,草市上闲逛的船夫们陆陆续续回到船上,各人放妥买到地物事,随即各自动手开始行船前的准备,只等去堡内的大管事他们一回来就出发。

    数十艘小课船分散在码头外,把码头上地数百艘大小船只围得死死的,一条船不可能溜出去。另有数十艘坐满了人的课船则靠上码头,数十个身穿前后绣有税字、拖着比人还长铁锥的差役,和百多名提刀扛枪穿了大军制服的兵勇们,一面对走避不及的人们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吆喝叱骂,把码头上的船老大、水夫们赶得跌跌撞撞哀声不绝。码头上鸡飞狗走,乱作一团。

    不多时,码头上一静,远处一簇人聚于一堆,面向码头下的泊船处指指点点。另有三个人不知何时取出一面铜锣,高叫传话:“奉掌鄂州副商税院使司涂大人及江汉水军统领白将军令,有线报称:阳逻堡这段江面上藏匿走私歹徒,泊于码头上的各船现时禁止离开,船上的人不许上岸,无论农家工商人等非经查验准于离开后不得离船。若有不听军令、政令聒噪捣乱者,将依律按军法王法处置……所有人都听好了,各在原坐的船上静候差人勘查缴税,否则休怨律法无情……”

    移时,一个青袍官服的人出现在码头上,看来像是名位较高的税吏。

    官服税吏与那一小堆人讲说了几句,便领着十余个穿号衣的栏头、专栏、曹司、数钱(“栏头、专栏、曹司”是“都商税院”的吏役,公吏名,“数钱”则为公人名),携了各色器具朝晏朝昌所处的船位行来。

    气焰嚣张的一群人渐行渐近,晏朝昌从舱口看去,那税吏大约三十来岁,原本是和蔼可亲的白净团圆面,却是长满了暗黑色的大小斑块,映得那张脸成了青灰色,有如从阎王殿逃出来的野鬼,青天白日都阴惨惨的显得甚是吓人。

    “哈,冲我们来了。”几个镖师叉手抱胸,冷冷地注视着这些脸色不善的栏头。

    晏朝昌弯腰钻出船篷,双手互扣置于腹前,静静看着这些税务的人来到跳板边。

    税吏板着他的青灰鬼脸率先停下脚步,双手背于身后趾高气扬地地扬了扬头示意,又朝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

    “嘿嘿,这几个死贼囚身上绸缎武士服,衣着光鲜得紧,想来是那个大户的家丁、护院之流罢。你们这些人的家主,做了走私违法的事,有天大的麻烦了。”先坐实船上的人是走私,给不知所以的人一个下马威再说。吓破了别人的胆,稍时收起税来就可以予取予求,甚至能把数十条插了同样小号旗的船队全部弄到袋子里。一个穿了号衣的栏头越前一步向税吏恭敬地躬身施礼,然后转身收起笑容变了个恶面,眼睛一扫晏朝昌等人,再跨前两步挺胸凸肚地冷笑两声,眼中射出的光芒像是看着将死之人一般。

    轻轻拍打手里的铁尺,栏头一个椅栓般的大头颅仰面朝天,虬结的短胡须可笑地翘动,现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对晏朝昌厉喝:“这条船上的旗面最大,想必是为头之人乘坐的了。呔!有说得上话的活人么,滚出一个来向虞候大人回话。”

    “总不过是仗势的爪牙罢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你作威作福能到几时。”敢跟晏梦彪一起杀官造反,敢拿起刀枪与官兵厮杀,晏朝昌年轻气盛又有勇力,哪能看得过这人的嘴脸。

    嘴里轻骂一声,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气势丝毫不夺地亮声叫道:“哟嗬,哪个没长眼的物事在此胡叫乱吠,恁般大的一个人站在这里,竟然也会看不见?叫个会说人话的出来与我交涉,太爷不讲兽语,不与畜生说话。”

    “哦……啊……耶……”虬结胡须的栏头没想到晏朝昌不吃自己恐吓,平日里对付商贾旅最为有用的这一套再无功效,一时间张大了嘴,惊奇地看着船上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人说不出话来。

    税吏身边另一个锦袍瘦子,一见那栏头弱了本方的气势,抢前一步尖声叫骂:“笃!你这厮好大的贼胆,见了我家虞候大人如此不敬,不怕顶撞了该管上官,虞候大人恼了时定你个薪杖縻押流配之罪么。尔等姓甚名谁,有何大不了的来历,速速报名乞见求免,休得误了自家性命。”

    晏朝昌手举一方腰牌,喝道:“大宋京东东路登、莱、密诸州制勇军前准备将晏朝昌,奉陈都统将令,押送军粮赴京东。本将军务在身,闲杂人等远离避祸,否则以干碍军务处治。”

    【……卷十一第十七章(下)——情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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