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用以室内降温的冰柜往外冒着丝丝寒气,虽比不得后世的空调,却至少能在炎炎酷暑觅得几分难得的清凉。

    皇帝刘彻继续批阅着奏章,要赶在三伏休朝前将诸多国政都处置妥当,必得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半分浪费不得。

    太子刘沐对此早是习以为常,自行阅看罢那札安息国书,也不敢出言打扰自家父皇,只是默默的站在御案之侧,等着刘彻发话。

    良久之后,刘彻方是停下御笔,却又继续阅看下一道奏章,头也不抬的径自问道:“看罢这国书,你意下如何?”

    刘沐早有预料,毫不迟疑的答道:“儿臣以为,倒不妨应下此事,正好驱虎吞狼,让罗马与安息来个鹬蚌相争,我大汉便可做那得利的渔翁。”

    刘彻微是抬眸,斜觑了他一眼:“安息人不蠢,必是要向我大汉借兵的,是渔翁得利,还是为人作嫁,犹未可知,若是将虎狼养壮实了,让其趁势做大,日后我大汉只怕反受其害!”

    刘沐闻言愣怔,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挠头道:“父皇说得是,然依儿臣之见,那安息人既想行这远交近攻之策,必是要与我大汉极力交好,应是不敢心存不轨吧?”

    “愚蠢!”

    刘彻抬头盯着自家傻儿子,沉声呵斥道:“身为大汉储君,你怎会有如此幼稚念头?为父对你说过多少次,天家之尊贵,外人皆多觊觎,大汉之富饶,外族亦多狼顾,自古皆如是耳!

    安息现下或许不敢对我大汉行不轨之举,却绝非无觊觎之心,只因我大汉强盛,才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将自身安危系于他人好恶,真真愚蠢之极,日后你若得继帝业,万万切记,无论何人何事,皆不得任其脱离你的掌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分忠奸善恶,不计亲疏远近,盖莫能外!”

    刘沐惊诧得瞪大双眼,讶异道:“父皇,这未免……”

    “未免甚么?”

    刘彻勾唇嗤笑,淡淡道:“有违仁君之道?身为帝皇者,富国强兵,福被万民便是贤君圣主,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真正的仁德。为父知你脾性暴躁,故让袁盎和卫绾教导你仁义道德,教你谦恭守礼,却非让你做甚么秉性纯良之人,想要驾驭朝堂上那群老狐狸,你得比他们更阴狠,更老辣,更舍得杀人!”

    刘沐年岁尚幼,压根无法完全领悟自家父皇的意思,突是闻得这般“毁三观”的言论,真真有些发懵。

    刘彻倒也不急着让他完全理解,只是觉得该到逐步提点他人心险恶的时候了,身为帝国储君,多了解些现实阴暗面没坏处的。

    身为天家子,刘沐无疑是幸运的,盖因他是皇帝的独子,没人有资格跟他争夺储君之位,然也正因如此,他自幼就没见识过甚么残酷血腥的宫廷斗争,简直就是生长在温室中的花朵。

    历朝历代,皇子间多是为了争夺帝位,斗得你死我活,虽是残酷无比,却也是个优胜略汰的过程,真正靠自身努力夺取大位的,即便最终没成为贤君圣主,却也绝不会是懦弱无能之辈。

    暴君,总比昏君强!

    刘彻不想将自家儿子教导成暴虐之人,却也要让他懂得人心险恶。

    对帝皇而言,使得百姓富足,使得社稷稳固,就是最高的道德,不要被所谓的仁义二字轻易束缚住,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这些话,刘彻不会对旁人说,但对自家傻儿子,还是要多多提点的,否则以他重情重义的性情,日后若继承帝位,只怕会轻信于人,于国不利啊。

    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的。

    刘彻仅是点到即止,随即转了话头:“安息欲与我大汉结盟,共同对付罗马,于安息而言,确为远交近攻,然于我大汉而言,安息与罗马,孰远?孰近?”

    刘沐尚未回神,不假思索道:“安息近,罗马远!”

    刘彻却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他。

    刘沐终是缓过神来,咂摸着自家父皇的话,恍然道:“父皇之意,于我大汉而言,若要远交近攻,反是该与罗马结盟,伺机攻伐安息?”

    “世间之事,岂是非黑即白这般简单的?”

    刘彻摇摇头,耐心解释道:“安息与罗马,距我大汉皆甚为遥远,谈甚么远交近攻,且唯有诸国的国力相当,或以一国之力难敌众国之盟,方才须得行合纵连横之举。现今我大汉之国力霸绝于世,正该外施霸道,可于外邦交好,但不宜与之缔结盟约,免得日后欲出兵征伐其国,还得背盟弃约,反倒落得师出无名了。”

    刘沐眼神大亮,忙是道:“依父皇之意,是欲出兵征伐罗马与安息?”

    “时机尚未成熟,你只需时刻牢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彻神情淡然,坦言道:“我大汉现下虽霸绝于世,然难保日后不出个昏庸帝皇,毁了祖宗基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微,故吾等不可为后世子孙留下半点后患,非我族类,即便归附臣服,亦得覆灭其文明,使其不得开化,始终如蒙昧牲畜般的化外蛮夷,才是好蛮夷!”

    “父皇说得是,儿臣必牢记于心。”

    刘沐连连点头,觉着父皇这话倒是合他脾性,不似宫邸学舍的师长们总是教他要有甚么仁德之心。

    对牲畜般的化外蛮夷,还谈甚么仁德?

    刘彻颌首道:“今日之世,有望将其文明薪火相传的国度,唯罗马,安息,巽加,然此三大强国距我大汉甚是遥远,且人口众多,国力不弱,仅凭我大汉现有军力,想要将之彻底覆灭,实非易事,还须多作筹谋。”

    刘沐突发奇想道:“父皇,昔年两位皇叔统率十余万铁骑便能重创巽加,震慑安息,现今定南将军卫青也统率着十余万骑于仰光集结,倒不如……”

    刘彻出言打断道:“为政之人,当懂得权衡利弊,要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果,将士亦有父母妻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妄动兵戈。”

    “……”

    刘沐觉着自家父皇的话端是前后矛盾,挠着头嘟囔道:“既要覆灭他国,又不动兵戈,为之奈何?”

    刘彻扬眉呵斥道:“上兵伐谋,休要甚是都想靠武力解决,便说那巽加,想要覆灭其文明,无须举国诛绝,只须使得羸弱其国人身心即可。”

    刘沐听得满头雾水:“羸弱身心?”

    刘彻意有所指的提点道:“前些日子,你刚查验过太尉府集司与计司呈上的密账,忘了我大汉水师每岁最大的那笔隐秘进项了么?”

    刘沐恍然大悟:“福寿膏?”

    绝大多数大汉臣民尚不晓得福寿膏是甚么玩意,盖因在大汉境内,此物被称为鸦片,乃是禁品。

    每岁朝廷公府和各郡县官府都会在各地开展所谓的禁教育,臣民别说藏匿和贩卖鸦片,即便蓄意种植罂粟都是不赎不赦的死罪,即便王侯权贵亦如此。

    然刘沐身为储君,却晓得大汉水师在万里之外的安达曼群岛种植有大量罂粟,建立有大量的鸦片作坊,且每岁能通过鸦片贸易获取超过百万金的暴利。

    虽说太尉府,少府,大农府乃至御史府和廷尉府都或多或少的从中“抽成”,然各路水师每岁也能分到十余万金,否则光靠朝廷每岁拨下的军费,怕是难以支应大汉水师的庞大开销。

    鸦片的主要贩售地,自然是身毒诸国,尤是巽加王朝及与其接壤的羯陵伽国,安达曼群岛庖制出的鸦片有大半都是贩运到两国出售的,非但深受贵族们的追捧,更成为婆罗门僧侣修行必备的圣药。

    刘沐更是知晓,父皇之所以遣大军征伐百乘王朝,除却是因百乘舟兵对汉商劫船杀人,更因百乘王朝执意不肯对大汉开放通商,而之所以先经略注辇国东南外海的马达加斯加岛,则因安达曼群岛的面积太小,种植出的罂粟无法满足身毒诸国所需,大汉水师想在马达加斯加岛更为大范围的种植,父皇对此欣然准允。

    “不吸食鸦片的身毒贵族,就该送他们去见身毒人的天神!”

    皇帝陛下曾如是说,太子殿下此时忆起这话,才是后知后觉的体悟到个中意味。

    刘沐问道:“父皇,既是如此,为何不索性将那鸦片亦贩运到安息乃至罗马?”

    刘彻缓缓解释道:“此事不急,安息虽是军力强盛,然其属民不过六百万,不似身毒诸国人口众多,单巽加王朝就有属民三千余万,若是过早坏了安息根基,反是让罗马少了牵制,可如两百余年前的马其顿帝国般肆意东扩,倒不如暂且维持两国态势,我大汉才可作壁上观。”

    刘沐咧嘴傻笑:“父皇英明,儿臣醒得了。”

    刘彻出言考较道:“那你来说说,这安息国书该怎的回复?”

    刘沐皱着眉头,苦思半晌,方是挠头道:“依儿臣愚见,虽是不宜缔结盟约,然还是该稍作安抚,也免得让安息人心生猜忌,反倒不敢全力对付罗马了。”

    刘彻挑了挑眉,笑着追问:“如何安抚?”

    刘沐见得父皇没出言驳斥,且貌似是颇为认同的,不禁深受鼓舞,出言答道:“倒不若似昔年大夏般,让安息也出赀雇佣我汉军……”

    刘彻笑容愈盛,欣慰道:“孺子可教也,然我大汉雄师可不是甚么雇佣军,更不能为外族蛮夷冲锋陷阵,既是安息人想要借兵,我大汉倒不妨为他们与大月氏牵线搭桥,顺带也能从中获取些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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