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七十九年,十月中旬。

    大汉皇帝刘彻颁布召谕,命夜郎为首的西南诸夷归还华夏固有疆土。

    召谕有云:

    春秋之时,齐桓公霸绝诸侯,匡正九州,凡巴蜀以南、滇地以东、南越之北、武陵之西,亦属荆州之地;

    战国之际,华夏战乱频仍,夜郎趁势崛起,发兵荆楚夺其疆土,竟迁都沅陵(湖南怀化),楚虽处中原边陲,却亦乃炎黄骨血,不容西南蛮夷侵我华夏,故发兵击之,将夜郎驱至沉水(红水河)上游。

    战国末年,楚顷襄王更遣楚将庄跃,沿沉水溯流而上,军至且兰(贵州福泉),椓船于岸而步战,以伐夜郎,尽数夺回失地,并将沉水上游最大支流改名牂柯水。

    及至秦国**诸侯,更在牂柯之西修筑五尺道直通滇地,设郡县,置官吏,以治西南诸夷。

    秦末乱世,夜郎贼心不死,复又兴兵,夺我华夏疆土,占据牂柯流域。

    大汉得立,承华夏道统,鼎九州之地。

    朕为大汉天子,焉能容化外蛮夷再窃据荆州之地?

    牂柯水以西,凡百里之地,亦乃华夏固有疆土,你等西南诸夷速速还来,更需课以重金,以偿华夏。

    若是应下,则我大汉恕之以仁;如若不然,则我大汉伐之以兵!

    勿谓言之不预!

    天子召谕颁下,短短数日内,各郡县官府皆是张榜公布。

    顷刻间,大汉臣民群情激奋。

    市井乡野之民过往多是不知世上有夜郎,然闻得现今尚有化外蛮夷敢窃据汉疆,皆是惊得目瞪口呆,恨得目眦欲裂。

    长安城的蛮夷邸内,诸多外邦使臣却是脊背冒汗,近日走路都缩着脖子,尽量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汉人谈甚么仁德啊?

    最是嗜血好战,这才安生了多少时日,又要对外用兵了,简直如同贪婪的巨兽,时时都在择人而噬。

    甚么华夏固有疆土?

    分明只为师出有名,随便想的由头。

    西南诸夷割地求和都不够,还得“课以重金”,课多少还不是由大汉皇帝说得算?

    十万金?

    百万金?

    千万金?

    莫说笑了,夜郎饶是家底再厚,也满足不了大汉皇帝的好胃口。

    夜郎君臣更是不蠢,汉廷要课多少罚金且先不提,单说割地,牂柯水以东倒还罢了,牂柯水以西的百里之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夜郎虽以西南诸夷君长自居,号辖地数千里,然真正能辖制的领土不足两千里方圆,其王城距离牂柯水更是不足四百里。

    割让牂柯水西畔百里之地,夜郎王城不但凭白失去了东边的天然屏障,更是会直面强大的汉军,无异引狼入室。

    若非滇人突是发了疯般兴兵来犯,脾气暴躁的夜郎王怕是早已将前来传达召谕的汉使给活烹了。

    奈何形势比人强,此时不宜和汉廷彻底撕破脸,夜郎王在群臣的劝说下,终是强抑怒气,遣使前往汉都长安朝见,打算暂且与汉廷虚与委蛇,待得收拾了滇人,再和汉廷翻脸也不迟。

    相较于滇国,夜郎确是家底厚实的,拥精兵十余万,且向来与哀劳交好,两国多有通商,兵械倒也不缺,跟汉军虽是没法比,但至少不比滇军差。

    区区化外蛮夷,想跟华夏正统玩缓兵之计,汉使焉能看不出?

    真以为事缓则圆?

    汉使心中嗤笑,却也没戳破,颓自领着夜郎使者返京复命去也。

    虽说以身殉国乃是使臣荣耀,然不必要的牺牲,是觅不得功勋的,既能不死,就不留下作死了,终归已冒着被斩杀的风险,来此传达了天子召谕,返京复命后多少都会得到嘉奖的。

    事实上,夜郎君臣自以为是的盘算,压根从一开始就落空了。

    汉使刚返归汉境,囤驻涪陵郡的汉军就已有了动作。

    涪陵,乃是汉廷去岁析巴郡之地,新置的边郡。

    郡治枳县直面夜郎,今岁时值七支戍边骑营中的觜骑轮驻此地,觜骑诸将见得年关将近,边塞亦是安宁,本已打算依着军中条陈,安排部分麾下将士归家探亲。

    到得明岁春夏之际,他们就要移防他处,在此之前,将士们离乡不远者,皆可轮番归家,若是路途太过遥远,可暂且积攒假期,明岁再补上便是了。

    凡得征募入伍者,若无紧急军情,每岁皆得休假一月,此条陈已由太尉府垂为定制。

    觜骑校营的骑兵加诸曹辅兵,近愈两万五千,不可能同时离营探家,校尉徐梁本已盘算好了,从今岁冬月初至明岁三月末,分作五批,每批估摸有三千余将士离营,既不影响日常防务,更不耽搁明岁移防。

    奈何皇帝颁布召谕后,太尉府随即下达军令,命觜骑将士整军,陈兵于夜郎东北边境。

    皇帝陛下还特意颁下道密旨,让徐梁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敌退我进,不追击不冒进”的方略。

    现今的汉军将帅中,出身羽林和虎贲两卫者为数甚众,堪称天子嫡系,徐梁正是所谓的老虎贲,自然学过类似的战略战术。

    夜郎所辖疆域,多半位于后世的黔地,确实是地无三里平。

    让骑兵冲进深山密林中,与夜郎人打丛林战,那无异是以己之短攻其所长,刘彻授意的方略,无非就是摆出阵仗,缓缓推进。

    徐梁遵照皇帝陛下定下的进军方略,率领觜骑将士缓缓推进,常年囤驻在此的边军将士却没跟着进军,而是昼夜巡视,免得西南蛮子流窜入汉境作乱。

    倒是涪陵的府兵,不断为觜骑校营运送来各式军需补给,顺带帮着伐木开道,搭建临时营寨。

    夜郎王城,距离大汉的枳县边塞近愈八百里。

    近月光景,觜骑将士才将将进逼了两百余里,且进展愈发缓慢,照此下去,饶是没遇到夜郎大军的拚死抵御,仅是披荆斩棘的开道,又要应付不断从山林中窜出来袭扰的夜郎散兵,真要逼到夜郎王城,也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

    若非皇帝陛下不准纵火焚山,或者是派大批边军步卒助阵,直接杀下夜郎王城,饶是会付出不小伤亡,却也就无须这般拖沓了。

    入得冬月,西南山林虽未降雪,却是愈发湿冷,让自幼生长于关中的徐梁很是思念家乡的干冷冬季。

    好在不缺火油,亦不缺木柴,更不缺酒肉粮草,加之一路搭建的营寨皆不算简陋,将士们吃住都不错,否则还真是难以保持军中士气。

    这哪里是征战,分明是进山开荒啊?

    便在觜骑将士皆以为要在这鬼地方过年时,出营巡视的斥候突是领回一队汉骑。

    “吾乃宣曲军候刘塍,觜骑校尉何在?”

    为首的少年在营门外翻身下马,手持汉军腰牌,急声问道。

    徐梁得了禀报,忙是疾步出营,将他迎入大帐。

    入得军帐,刘塍从怀中掏出半枚虎符,徐梁亦是会意,拿出陛下随密旨一道赐下的虎符,两符相合,端是严丝合缝。

    半个时辰后,觜骑拔营南下,一路披荆斩棘,以远胜以往的推进速度,往牂柯水西畔进兵。

    牂柯水,河道蜿蜒,河面狭小,两岸坡陡,多悬岩绝壁,又因险滩众多,故非但人烟稀少,更是渔樵绝迹。

    大汉近年虽愈发注重发展水师,然三大濒海水师和两大内河水师的大多数战船都不适合驶入沉水,更遑论更上游的支流牂柯水。

    岭南又不似巴蜀般拥有众多训练有素的轻舸舟兵,故想学楚顷襄王昔年般用舟兵渡过牂柯水,征伐夜郎,不太现实。

    况且,此夜郎非彼夜郎,昔年大败于楚兵后,夜郎也改朝换代了,更将王城从牂柯侧畔西迁四百里,躲回深山老林里去了,饶是秦末复起,也没再敢如昔年般那么狂妄,把王城外迁。

    正因如此,夜郎虽在牂柯水东畔驻有少量精兵,防备荆楚之地的汉军,但也仅止是防备,并未太过重视。

    早先闻得汉骑出涪陵,悍然来犯,夜郎君臣皆是嗤之以鼻,只分出两万夜郎将士前去抵御,端是且战且退,在深山老林里不断袭扰。

    若非汉军稳扎稳打,从不冒进,怕是早被拖死磨死了。

    见得汉军畏战怯战,夜郎王更是得意,亦是安心的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南面的滇军。

    夜郎发精兵十万,又拥天时地利,对付滇国的乌合之众,非但轻松抵御,更是在短短月余内屡屡得胜,此时更已反守为攻,杀入滇地了。

    滇地的地貌颇为独特,虽是地处多山脉丘陵的高原,然在山间盆地、河谷沿岸和山麓地带,却分布着千余方圆数十里的小平原。

    滇人将之称为坝子,坝上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故而滇族各部落多是散居在各处坝子。

    滇军苦战月余,却遭连番战败,士气低落,滇王庄淼不得不下令撤军。

    奈何夜郎大军得势不饶人,一路衔尾追击,非但屡屡轻松击溃留下断后的滇军偏师,更数度分兵合围,试图全歼滇国大军。

    到得冬月下旬,滇军已败退至肥水东畔。

    滇地肥水,岭南郁水的主要源头,秦朝曾修筑五尺道至此,始通道置吏,辖制西南诸夷,名曰建宁,非后世历朝历代不同地域的“建宁”,暂且称之建宁坝子。

    建宁坝子约莫在后世云南曲靖附近,西倚肥水,与滇国楚族聚居的滇中高原湖盆地区相嵌。

    换句后世的话说,对滇军尤是出身楚族的将士,背后就是国都,就是父母妻儿,再是退无可退!

    破釜沉舟!

    滇王庄淼咬着牙,亲身披挂上阵,鼓舞士气,誓死不渡肥水,不再后退半步。

    夜郎大军瞧见滇军要困兽犹斗,虽是鄙夷不屑,却也不敢太过轻敌,不断聚拢偏师,求个一战定鼎。

    建宁坝上,两军共聚兵十余万,在相距不足三舍之地各自安营扎寨,陷入短暂的僵持中。

    建宁坝子的东北和东南面,百余里外的山间谷地内,各自默默潜伏的参骑和觜骑两支汉骑,却早已磨刀霍霍。

    “大王无须忧虑,待决战之日,楚族将士只需暗中聚拢,头系红巾,必不会遭到误伤的。”

    滇王大帐内,真正意义上的汉军主帅刘塍如是道。

    滇王庄淼喟然长叹,滇国数十万属民,楚族军民不过两万余,此战过后,世间怕是再无滇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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