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李怀宇望着那个有点慌乱,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淡淡的说了一句。

    “如果有事情的话,你叔叔就不会还要下厨了。应该是和寺院无关的事情,是刚才那个中年人吧。”李怀宇又抿了一小口茶。

    “怀宇哥一直是这幅样子。什么事情都不慌不乱的。真是羡慕。”小和尚说这话倒不是嘲讽,而是真心觉得这种状态很好。像是他们一直在修的东西。有点禅的意思。

    “经历得多了,就对什么都不慌不乱了。”

    “我也想出去游历。经历更多的东西。可是……”小和尚不过近二十岁的少年人。满腔的热血还没被这深林古刹磨灭。日复一日的修禅,实在是苦坏了这个少年人。

    但这些东西是他必须背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背负的东西。使命。不知道为什么,李怀宇突然想到“使命”这个词。

    “你还小。”

    “不知道,那些东西,能不经历,还是不经历的好。”

    “生生死死,离离别别。还有好些什么朝朝暮暮,情情切切。”

    小和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觉得李怀宇的话冷冷地,像一块冰一下贴在了心口似的。便不再提什么经历,一时间觉得满目苍夷。

    朴智妍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一副我在认真听的可爱模样。

    李怀宇揉了揉小和尚的头,又揉了揉朴智妍的头。

    “你们这样多好啊。”

    是该无忧无虑啊。李怀宇轻轻举起茶杯。

    不一会儿,朴智妍便喝不下去什么茶了,起身要小和尚带她在浅草寺内院里逛一逛。要拉上李怀宇,却被李怀宇挥了挥手拒绝。

    二人刚出去没多久,田中昭德便回来了。

    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了李怀宇旁边的椅子上。

    “师兄愁得很啊。”李怀宇仍是那幅平淡样子。

    “世人皆愁,我为世人愁而愁。”

    “有漏皆苦。”

    “刚才你看见那个中年人。”

    “也不算多大,便得了癌症。前前后后算来没多少时日了。”

    “下面还有个十六岁的儿子。正在读国中。”

    “妻子又是全职主妇。没有工作。只能做些兼职补贴家用。”

    “上面还有个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娘。”

    “还欠着不菲的房贷,车贷。整个家都靠他一个人支撑着。”

    “就在刚才。和我谈心的时候。他妻子又打来电话------那个在国中的儿子,要去参加什么夏令营,要去四国那边。他准备把买药的钱给孩子。我问他怎么不告诉家里。他说是和我谈的放开了。这病不治了。”

    “哪有谈开了,把人谈放弃了的。分明是挂念太多。”田中昭德摇了摇头,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刚才追上去,把和我们寺院关系比较亲密的医生,介绍给了他。”

    李怀宇想要开口,却被田中昭德打断。

    “嘿,师弟,大冒险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怎么帮的过来呢。世上的愁人那么多。怎么帮的过来呢。”

    “救了这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也想似你们这些游侠儿浪荡儿,对什么看不过的事情都管一管。”

    “但我是浅草寺的贯首。我身后也有百十户人。”田中昭德的情绪已经明显有些不对------李怀宇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中年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有些悲哀,有些绝望的神色。

    “我是浅草寺的贯首。贯首。但贯首这又修的是什么佛呢。到头来却是连普通人都不如。我们这天天礼佛的,最后又是礼了谁呢。”

    “到头来,却是谁也没有礼到。自己倒是过的清净逍遥。”田中昭德越说越激动。李怀宇知道。这些疑问,肯定早就存在了。只是田中昭德没办法对任何人说,问谁也问不到一个答案。那个中年男人的遭遇则点燃了田中昭德积攒了许久的情绪。正赶上李怀宇这么个不算是外人,也不算是内人的人,客逢此处,倾诉起来,便收揽不住。

    “天天念着救救救救救。救你,救我,救他,救世人,救过去,救未来。真来了事,倒是谁也不敢救,畏手畏脚,这贯首,当来干嘛呢。”

    似乎是猜到了李怀宇在想什么似的,田中昭德又开口:“这些话,这些疑问。我也不是没有跟谁说过,当年我也问过师父。”

    田中昭德倏然回忆起那时的情景。

    “师父。佛经上说,要渡世人。”

    “问心无愧即可。”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哎。”

    只记得老和尚一声叹息打在空气上,刚刚倏然而至的情绪却又遽然无踪。有些问题,别人是给不了答案的。

    “也罢也罢。师弟难得来我这儿,何苦谈这些事情。”

    “何至于。”

    “不至于,不至于,还是一汤三菜?”

    “一汤三菜。”

    “味噌汤,金枪鱼,海鲜咖喱,烤小牛肉。还不赖?”

    “还不赖。不过还是更想师哥的奶汁烤菜。”

    “那便加一道。”

    “不坏了师父的规矩?”

    “规矩这东西,在吃上面,总要体贴一点食客。哪有让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道理?这怀石料理,怎么也走不出去,偏安关西一隅,怪谁?还不是怪了这规矩。”

    “倒是我着相了。”

    “可不。”

    田中昭德说着,便走了出去。留下李怀宇一人孤独地饮着茶。

    李怀宇不自觉的便想起田中昭德说的那个男人。

    一时间觉得生活实在是颇有苦涩。

    “哪有谈开了,把人谈放弃了的。分明是挂念太多。”

    田中昭德那略有颤抖的语气,像一团团锦簇花朵般绽在李怀宇耳边。

    应该是昙花,因为霎时那声音便消失了。

    又想起角川春树。所谓的大人物,早该心如铁石的人。

    抱着那匹老马,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啕的就像当年被爹娘拦着,不准去参加赛马比赛的那个孩子。

    转眼间那声音也消失不见,想起很多人,很多声音又如昙花霎时不见。

    只能听见沉默。

    沉默是能用耳朵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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