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莽握剑站在冯翊城头,面色沉毅,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么死守,等待援军;要么……带着残兵突围而去,然后在北秦王面前以死谢罪。

    当日的松涧坳中,付莽与夏侯赫之间爆发过很大的矛盾,最后当然是以这位皇子的胜利而告终。

    不过他们争吵的缘故却并不值得鼓吹,两天前,松涧坳外的佽飞军迎来了援军,西北军、西南军飘扬数里的旌旗,即使是在北秦军营地中,都看得清清楚楚。

    援军一到,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松涧坳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

    付莽知道这是奚言的绝招,赌的就是夏侯赫对自己的疑心。

    那本是放他们离去的唯一出路,但夏侯赫坚决不肯走,他固执地认为那是奚言的圈套,一旦整军离开,北秦军马上又会进入一个更加严实的包围圈中,任凭付莽如何相劝,夏侯赫都充耳不闻,最后,他下令北秦军退至冯翊城中。

    若是在接到奚言的那封信前,或许付莽还能劝夏侯赫听自己的话。

    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连付莽自己都说不清楚。

    当日奚言曾在夤夜派信使向付莽送来一封信,一封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信,这当然是奚言的亲笔信,上面的涂改,当然也是奚言亲手涂上的。

    但付莽在接到信的次日清晨,才将信送到了夏侯赫的帅案上。

    夏侯赫毫无波澜地将信拆开,但他看到字里行间的那些涂鸦时,原本平湖般的心境顿时波涛汹涌,三分是愤怒,七分是怀疑。

    他本就不信任付莽,况且在接到信的前一天,付莽曾单独与奚言会晤过,一聊就是三个时辰,而且还喝了酒,付莽在回营后,也是支支吾吾、含混其辞……光这一点,就让夏侯赫有理由相信,付莽和奚言之间有勾结!

    再联想到付莽并非在第一时间将信送给自己,对于夏侯赫来说,信上那些被涂鸦过的字句,也就有了解释。

    这一定是付莽自己做下的!

    信使堂皇而来,付莽不可能将这封信私藏,但他又不想让自己看到信中提及的某些话,所以只能冒险将那些句子用墨涂掉,使得原本暗含密谋的信,成为一封叙旧的普通信。

    有了这两点,夏侯赫坚信,付莽与奚言之间已经有了勾结!

    连自己都能看出,包围被打开一个口,那只是很明显的请君入瓮,而付莽,却一心撺掇着自己带兵离开……都不必再论付莽与奚言兄长之间的那些往事……

    对了,还有那日在付莽营帐中搜出来的那匣子信……也是付莽里勾外连的证据!

    如此多的疑点,使得夏侯赫在心中对付莽厌恶到了极点,他毫不犹豫地夺了付莽号令军队的权力,然后率军后撤到冯翊城中,付莽现在……也只能为守城提一点儿建议了。

    但无论如何,这位老臣还是衷心希望,北秦军的援兵能早日到来……至于自己身上的冤屈,他相信很快便能洗刷干净。

    正如付莽所料,北秦军刚刚退至冯翊城中,敌军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将整座城池围得密不透风。

    城中是紧张惨淡的景象,城外的帅帐中却弥漫着一股轻松。

    远远便有肆意的笑声传来,当然是祁安和奚言又见面了。

    “围城和被围……感觉就是不一样,”奚言用匕首割去羊腿上最鲜嫩的一块肉,送到唇边慢慢品着,待咀嚼干净后,方慢条斯理道,“都说北秦人的烤全羊是羊肉最好的吃法,只可惜……付莽是无福消受了。”

    祁安效仿他割下一条肉,又端起酒杯,手指他道:“你个老混账,净说风凉话。去年金城前,你被付莽日翻在地,这一回,可算是把场子找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愈发粗鄙了?”奚言深深皱起眉,嫌弃地看向对面的祁安,“你看我,就算成日与军旅武人打交道,何时像你这般净说些粗糙话?从前的祁大公子……从不是这般模样。”

    祁安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手,又豪饮一口,方道:“这几个月成日与军旅之人打交道,说话吃饭,难免粗糙了些,不过……你以后可不能叫我祁大公子了……鄙人现在不仅是祁家家主,还是怀安王。”

    奚言听他这么吹嘘自己,不由失笑:“哪有你这样的怀安王,成日被人追着打不说,还向我等蕞尔小国求援。”

    “哈哈哈哈哈……”祁安朗笑数声,毫不在意奚言方才话中对自己的贬损,“陵江王休得过谦,陵江数千里土地,佽飞军七万铁骑,乃是鼎盛强国!你这样的大腿,我想抱还来不及。蕞尔小国?恐怕不必在我面前也扮猪吃虎吧……”

    “好了好了,论起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过你。”奚言笑着将话岔开,“若是大赵退兵,往后你打算如何?”

    “如何?”祁安的眸光一瞬间忽而阴寒起来,“大**北以沔水为界,若是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将赵皇擒在马下?”

    “你在开玩笑。”

    奚言本是试探性的一问,却不想祁安直接给了这样一个答复。

    “杀父之仇,我岂是在说笑?”祁安猛然将匕首往桌案上一插,“只要你愿意,万里江山,你我划江而治。”

    奚言轻轻摇了摇头,祁安见他如此,心中泛起片刻失望,嘴上也不由讥诮道:“原来只要守着陵江……你就已经满足。崇都城……难道你就不想回去?”

    “我并非什么仁人,也不是怕那些血流千里的场面,只是这件事情确实不好做。”

    见祁安向他投来质询的目光,奚言方接着道:“你我,虽可以凭借兵马之利打开大赵门户,但改朝换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成……于百姓而言,改朝换代,对他们……又有何利?我兵不血刃便拿下陵江,你未废一兵一卒便入主西北,这尚且是十多年来润物无声准备的结果,出了陵江和西北,哪里还有我们的家族军?一旦着手颠覆王朝、揭竿而起,征兵、征粮,消耗的都是民力,到那时,你的野心……可还能一举将民心碾压?没有把握的事,为何要做?”

    “你个老混账,何时来这么多的论调?”祁安见一时游说不成,索性换个话题,与旧友好不容易重逢,他也不想把气氛弄得那么沉重,“听说,你新得了个美人?”

    “嗯,”奚言轻笑着颔首,提起安若飞,他总是格外安淡,“说来你也认得的,就是前年宫宴上献舞的那位,往后你要再见她,可得称奚夫人了。”

    祁安先是一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奚言说的,原来是曾经的司乐府司乐安若飞,也是大赵皇帝下旨搜捕的谢氏余孽谢灵犀。

    “你瞒的可真好,”祁安颇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随即又突发奇想道,“你们一个反贼、一个余孽,倒真是天作之合,我也上哪找个余孽去,方配我的身份。”

    “景家还有女眷活着。”

    奚言轻轻一句,反倒将祁安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讷讷道:“真要找了景家那群女的,非得把我这个仇人刺死在床上……”

    奚言也笑了起来,于景氏一族还活着的人来说,奚氏、祁氏当然算是将他们打入深渊的仇人。

    “你要找,恐怕就只能找个大余孽,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你这个大反贼?”

    “打住打住,再这么说下去,我恐怕真要找个余孽了。”

    “哈哈,”奚言意气飞扬地再次朗笑出声,“你如此不拘一格的人,要找……也得找个山贼、土匪,方配得上你的身份。”

    “去去去,狗嘴愈发吐不出象牙来了,”祁安大口嚼着滋滋冒油的羊肉,含糊不清道,“咱们已经将冯翊围住,北秦救兵何时到来?”

    早在刚刚见面之时,奚言便向祁安说了北秦军正从国中大肆开往西北的事情,但两人对此都不甚在意。反正付莽和北秦皇子已经被围死在冯翊城内,只等北秦军一来,他们便可围城打援。

    “想来也在十日内了,”奚言抓起桌上的巾帕擦了擦嘴,又用了一口热茶,看着仍在大吃大嚼的祁安,“但是咱们得分分工,围城我来,至于打北秦的援兵……你上。怎么样?”

    本在吃喝的祁安突然像是被噎住一般,怒眼瞪着他:“你倒真是会挑轻松的干啊,你在后边围着城看着热闹,我带兵在前面冲杀是不是?”

    “你若是嫌累,大可在后面看戏,带兵打仗嘛……就交给姚珂好了。”

    “……你……!”祁安猛然起身,看奚言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复又郁然坐下,“无耻老贼,我若不与兵士同甘共苦,如何要他们与我齐心?。”

    “开玩笑呢,”奚言见逗趣他的目的已然得逞,便不再出言调戏,“十万西南军,分五万归你调配,剩余五万,仍旧要在冯翊外围城。毕竟城内的北秦军可不是死人,冲出来……便不好办了。”

    听他这么说,祁安面色终于稍霁。

    几近透明的月亮又出现了,言笑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在远方的曲江口,数十条吃水很深的层楼战船,正逆着江流,悄无声息地溯洄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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