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或许是因为前日攻城损失惨重,或许是因为大赵军队的到来,北秦军队难得的没有发动袭击。

    可奚言仍旧一夜未眠,虽说他已经十分疲累。

    寒夜的风中呜咽着千年的悲凉,奚言独自走出帅帐,在交战如此激烈的时候,这样安静的时候是十分难得的。

    天边挂着一轮巨大的月,清淡寒凉的月光铺满整个金城,断垣、颓壁……所有的一切在夜里都显得那么落寞,只有空枝上还栖着一排寒鸦,奚言出门发出一些声响,寒鸦纷纷厉叫着飞离。

    在昨夜的鏖战中,奚言的后背和肩头又各受了伤,在冯翊突围时他的肩头就已经中过一箭,伤还没有好全便又添了新伤,昨日连续数次的冲锋,使得他的伤口又完全崩裂开,还在战场时就渗出血来,待回撤城中脱去铠甲时,血和汗早已将里衣染得红透。

    军中伤者众多,但如今的城中……已经没有药了,即使身为全军主帅,奚言也只能用清水洗一洗伤口,然后用相对干净些的白布包扎起来。

    所幸现在是冬季,身上的伤口还不至于溃烂。但那些普通军士,则连一匹干净的白布都得不到,只能将自己的里衣撕成布条,而后包扎在伤口上……这样做也许无疑于饮鸠止渴,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转过帅帐外的第一条街角,奚言来到军士们休息的地方。

    这本是金城百姓的民宅,在将城中百姓撤往灵州后,士兵们便住了进来。一名士兵斜倚在墙角,容色安宁,见奚言前来,他使劲撑起身子,朝奚言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将军,您的伤好些了么?”

    奚言认出他是昨夜出城袭营时,一直护卫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便也轻笑着回应道:“已无大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听奚言这样问,士兵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汗巾,随即解释道:“这是我娘给我缝的汗巾,远征在外……想娘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你瞧,这还有我娘绣的花呢。”

    奚言眼眸一垂,这些天来的连续拼杀,他早已没有工夫去想其他……

    此时士兵突然一提,他心中对母亲父亲的思念就如决堤一般,在家中时,自己也是在母亲膝下承欢的幼子,父亲虽严厉,却也是处处袒护;可在战场上,自己肩上担负着的是数万人的生死,每次交战过后,自己身上必然都要添几道伤口……

    兄长起兵反叛的消息早已传回崇都,不知此刻……自己的父母到底身在何处?

    就在奚言出神之际,那名士兵突然问:“将军,我们不会有援军的,对不对?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的,对不对?”

    ……

    “不对,”奚言思索后,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无论如何,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语调虽低,但在暗夜中却是如此清晰,那名士兵在得到这个回答后,又笑着松了口气,“我相信你。”

    奚言没有再回答他,而是独自一人向前行去。

    他知道此时的金城是个死局……或许这些士兵可以活着离开,但是自己……绝对不行。

    于大赵而言,他现在是逆贼,是叛臣!于北秦而言,他是令北秦军损失惨重的敌军将领,无论哪一方,都决不会轻易让他活着离开。

    顺着主帅行辕周围走了一圈,奚言眼底净是数不清的萧瑟与悲凉,想到曾经在崇都城中的日子……奚言真的不知道,自己与死去的司徒仪征和景元相比,到底谁要更幸运些?

    想想自己曾在崇都城中搅弄朝局……如今看来是这么可笑,在战争的摧残下,所有阴诡权谋都只能被无情地碾压成齑粉。

    曾经自己这些人的勾心斗角,在战争摧枯拉朽的碾压面前,都只是樯橹。

    天快亮时,城外,一名使者独自持节前来。

    帅帐内,奚言坐在上首,北秦使者正对奚言而立。

    “若贵使是来劝降的,便不必白费口舌,自讨无趣了。”

    北秦使者神色倨傲,缓缓道:“非也非也,此番并非是为劝降而来。”

    奚言嗤笑一声,“不为劝降,又是为何?”

    北秦使者轻轻一笑,继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递到奚言面前,“此书是我军主帅付莽将军亲笔所写,付将军与令兄桓国候有约在先。此时,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奚言将书信拍在桌案上,冷声问道:“有约?什么约?”

    “付将军曾答应令兄桓国候,在您道尽途穷之际放您离去。如今看来,若再不兑现诺言,恐怕您就要葬身此地了,但是……”

    北秦使者故意停顿了片刻,方说:“日前我军攻城时遭您用火袭击,军士死伤众多。将军虽与令兄有言在先,不得不放您离去。但您如此用计,将军到底心有愤懑,所以,你若想率兵离去,需得答应付将军三个条件。”

    帐中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奚言顿了顿,仍旧冷厉地说道:“若是里通外国的条件,贵使就不必开口了……”

    奚言看他的目光就如两道冰锥,但使者却仍是从容不迫道:“非也非也,奚公子乃是灵活变通之人,可愿听一听?”

    奚言心中虽仍保持着那份倔强,但他也知道自己等人该离去了,城外……大赵的数十万军队正在源源不断的赶来,若是付莽不撤军,自己等人绝对不可能从重重包围中突围而去,

    奚言冷眼审视着北秦使者,半晌后方道,“你说。”

    “条件有三!其一,率军南下陵江后,您不能伺机反扑我北秦大军。”

    奚言沉吟片刻,回应道:“南下后当休养生息,我无意再插手西北战事,这第一条我可以答应。”

    见奚言同意,北秦使者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语调又变得十分傲慢,“第二!您用计谋使我北秦众多将士殒命于此。付将军说了,要您在众军面前跣足解甲以示歉意,方解他心头之恨。您若是答应了,将军到时候自然放您离去。”

    奚言隐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拳,面色却仍是十分平静。可立于两侧的将领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纷纷拔剑就要斩杀来使。却只听奚言冷声低喝,“住手。”

    奚言缓缓合眸,只觉得胸中有一腔冰凉的血在上涌,如此折辱……付莽当真狠毒,但思及城中还有数万士兵,再如何过分的折辱,奚言也不得不忍受。

    “好。这第二条……我也答应你。”

    北秦使者见状,笑意更加猖狂:“第三,您要离去可以,但只能带五万人马。若超过五万,便休怪我北秦不守承诺。”

    “不行,”奚言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使者的话,“城中兵马我要全部带走,若你不同意,大不了拼死一战。我倒是要看看,你北秦大军还有多少人可以葬送在这里。”

    此时,城中还剩七万人马,从冯翊城撤回来的十七万,早已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损失过半。

    北秦使者似是没料到奚言会拒绝的如此干脆,竟一时语塞。片刻后,才又说:“奚公子,那咱们各退一步。城中的人马您可以全部带走。但是,您要在出城时、在两军阵前,向我北秦将士下跪认错!”

    “为守我疆土而杀敌,何错之有?”

    “此刻您已是日暮穷途,还要论对错吗!?”

    这句话就如同一柄利剑一般,狠狠地捅入奚言的心窝……一时间,奚言如鲠在喉。良久,他才艰涩道:“好,你回去告诉付莽,我答应。”

    “好!不愧是桓国候的亲兄弟,大丈夫能屈能伸,自当如是!”北秦使者猖狂道,“后日一早,金城以西。我北秦大军自会打开一个缺口,是去是留,您自己决定!”

    说罢,北秦使者大摇大摆趾高气扬而去。

    “将军!跣足解甲,这是何等的羞辱,更诓论向北秦蛮夷下跪!”北秦使者刚刚离去,帐中诸将便纷纷围到奚言身前,“末将等恳请与北秦决一死战!”

    奚言面如霜雪,“好了,诸位不必再劝。我一人受折辱,总比七万将士都战死在这里强。都下去准备吧,后日一早,随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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