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臻至后半夜,上床歇息后,本十分疲累的奚言却迟迟无法入眠。

    天边又传来闷雷的声音。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脚如麻,一直到次日清早,雨势也未减弱。

    卯时,奚言披上斗篷,随同奚远山一齐上朝。

    奚远山乘车,奚言骑马,孟清姚心疼儿子,本想叫奚言一同乘车,奚远山却冷冷道:“身为年轻人,难道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像什么话。”

    奚言知道父亲还在为沔水和奚清那件事情生自己的气,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对母亲笑了笑,淋着雨就出了门。

    太极殿外,文武百官都已到齐。

    时辰已到,可皇帝还迟迟没有出现。大部分官员没有资格在殿内上朝,皆被大雨淋的浑身湿透,奚远山官至太子太师,撇下奚言,径自便进了太极殿。

    奚远山和奚言前脚刚到,祁安和祁家家主祁则君后脚也来了太极殿。和奚远山一样,祁则君抛下祁安,也自己进了殿内避雨。

    奚言和祁安相视苦笑,比肩来到偏殿廊下,找了个无人的地方避雨。

    “把儿子晾在殿外淋雨,自己倒跑进去暖和,有这么个爹……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祁安看着他父亲的背影,忍不住抱怨道。

    “那你进去好了,”奚言不怀好意地撺掇道,“顺便在殿前卫把你赶出来之前,替我看一眼柱子上的升龙,看看到底是不是吴大师的手笔……”

    “滚,”祁安张口嘟哝了一声,“品衔不够,擅入金殿……那是要打板子的。”

    “既然知道,就别发牢骚。”

    “去去去,”祁安一摆手,转移话题道,“不过说起来沔水那件事情……我还是有些怨你的,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你事先也不说一声。虽说现在大家都官复原职,但到底还是牵扯过……”

    “所以我才许了你那么多好处……”奚言打断他的话,“若不拿陵江明年的盐税和你换,你岂不是会觉得我太小气?”

    “一年的盐税,祁某受之有愧……”

    “你说受之有愧的意思,往往就是却之不恭。”

    “你说的对,”祁安很不知足地得寸进尺道,“所以将来若是还有这样让我受之有愧的事情,还请你多多记挂。”

    “再没有了,”奚言一口便堵住了他的话头,“这样的事……哪能说有就有呢?你想要,我还不想做呢。”

    祁安尴尬地咳了两声,眼珠一转,说道:“现在朝堂上……按理说景家没了,陛下也应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咱们几家,但陛下怎么倒把这页给揭过去了呢?你说……陛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祁安本等着奚言把话补全,可奚言却很不给面子,“我不知道,上意岂容你我揣测?”

    祁安正欲再说,眼角却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太极殿内,便只好和奚言一同入列。皇帝刚刚坐定,随行的司礼太监便喊出一声冗长的“跪!”

    群臣同时跪倒,山呼万岁。

    天子威严就在这洪钟般的朝拜声中彰显出来,皇帝威肃地站在上方,安然接受着朝臣们的跪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威严的声音飘出大殿,传到每个人的耳边。

    司天台司天监率先持笏上前禀奏:“启奏陛下,臣昨夜雨前观天象,见北宫贪狼星忽大放光芒,隐隐然有盖过紫微星之势,恐有不详!”

    说到不详,司天监略有些迟疑,抬头看着皇帝,不敢再往下说。直到皇帝颔首,司天监才继续往下:“贪狼星主杀,同时,西北边奎木狼星亦有异象,恐战事从西北起!”

    皇帝微微沉吟,叹声道:“西北?大赵西北,接壤的国家可不少。铁勒,回鹘,北秦,往北还有犬戎,无不对我大赵虎视眈眈。”话音方落,皇帝便喊道,“何方平!”

    朝臣前列,一名身型魁梧的武将应声抱拳而出,此人威风凛凛,正是骠骑大将军何方平。

    皇帝接着说道:“朕来问你,此时若要加强西北防务,该派哪支军队前去?”

    何方平自诩对军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只略加思索便胸有成竹地回答:“回陛下,臣以为,若只是为了威慑,左右领军卫乃是最合适的人选。可若是为打仗做准备,崇都禁卫军之外的明策军才是最佳选择!”

    何方平话音刚落,还未等皇帝定夺,辅国大将军李知章便反驳道:“荒唐!左右领军卫乃是天子近卫,如何能远调西北!?”

    何方平冷哼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李将军此言差矣,左右领军卫随高祖征战多年,战功彪炳,声名远扬,边境诸国无不闻风丧胆,派去威慑再合适不过。”

    李知章还欲再辩,却听皇帝幽幽道:“明策军?何卿,细细说来!”

    何方平行了一礼,回禀道:“明策军不在崇都左右十二卫所辖范围之内,即使调动,也不会影响京畿防务。且明策军起源西北,合共十万将士,兵强马壮。至今,明策军将士大多数仍是从西北一百六十八兵府层层选拔而来,于水土、风物皆有优势。故而臣以为,若是要提早准备,明策军是最合适的选择。”

    皇帝似是拿捏不定,环视众臣一周,问道:“众卿都有何见解?”

    司徒贺率先持笏上前,躬身道:“臣以为,天象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若是贸然往西北增兵,只怕会增添国库负担。”

    紧接着,户部尚书薛仲也持笏躬身道:“臣附议!去年我朝北方大旱,今年雨水又太过于多。再加上沔水决堤,连续两年,沔水沿岸几近颗粒无收!”

    提到沔水,皇帝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他看向奚远山,问道:“奚爱卿,你有何见解?”

    奚远山沉吟片刻,悠悠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时恐怕不是用兵之际。国中既安,群夷自服,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此时,司徒贺也说:“老臣以为,太子太师所言不虚。且大赵在西北的兵备本就远远多于其他地区,有大军镇守,想来夷敌不敢贸然进犯。”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向祁则君道:“太子太傅,你又如何看?”

    祁则君笑说:“禀陛下,诸位大人都将臣想说的话说完了,臣亦以为此时不可用兵。况且据臣所知,沔水等地,已经出现了流民。”

    “流民?”皇帝皱起眉头,提高声音问道:“赈灾的银两不是已经拨下去了么,怎么还会有流民?”

    司徒贺及时解释:“禀陛下,多数百姓倒是安分守己,领完救济银便重置家业。可仍旧有少数刁民,嫌朝廷给的银两太少,四处流窜作乱。”

    “哼!”皇帝冷哼一声,“各地官府也该注意些,不可让这些流民形成规模,但也决不能激起民愤,该如何安置便如何安置,定要让灾民平安越冬,明年也能按时种上庄稼。”

    “是,”这回持笏上前的是户部尚书薛仲,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只是今年国库开支实在太大,但安置灾民这一块又是省不得的,臣恳请陛下,让南方各个州府多缴些赋税。”

    “这恐怕不妥吧,”薛仲话音刚落,司徒贺就老神在在地反驳,“今年开支再大,可是薛大人……景府抄没了多少银两,难道还不够填前半年的亏空?”

    “这……”薛仲还未说下去,奚远山就接着道:“不错,再如何算,今年国库的收入都是大大多于预算的,况且增加赋税,苦的可是南方诸州府的百姓。吾等身为朝廷大员,怎可让百姓增加负担呢?”

    “司徒大人、奚大人,这……”

    两位家主有理有据,薛仲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今年国库收入虽多,但开支实在太大,即使抄没了景府,也只不过刚刚够填补去年的亏空。

    这两位家主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因为西南的陵江和正南的几个州府,分别是奚氏和司徒氏的辖地,若是增加赋税的话,落到奚家和司徒家的银两就会少去许多。两大家主虽说得冠冕堂皇,却根本不是为了那些百姓。

    正在薛仲为难之际,皇帝又发了话。

    “赋税不可加,赈灾的后续事宜,还是你们户部去想办法。”天子这么说,算是一锤定音。

    “是,臣遵旨。”薛仲满口苦涩,却也只能强咽入腹。

    皇帝看着满朝文武,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道:“诸臣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何方平环顾一周,见无人有本可奏,便上前道:“禀陛下,臣有本奏!他声音洪亮,贯彻整个太极殿。皇帝心下虽有些烦躁,却仍旧耐着性子听着。

    何方平稍做打算,便说道:“臣方才细细思索,还是觉得此时出兵西北并非不可。”

    此话一出,不仅皇帝,不少大臣都看向了何方平。站在下首的奚言、祁安等人也纷纷侧耳静听。

    只听何方平声如洪钟,条理有据道:“方才,诸位大人阐述的不可出兵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今年国库开支太大。可臣以为,近两年来,虽说北方诸府入不敷出,可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岁物丰成。若能以南米赈北地,便无需从国库另拨粮款。不过,增兵与否,全看陛下如何定夺!”

    话毕,朝臣中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三位家主无不暗自思忖,文臣是最不喜动兵的,况且这只是天象有异,边关并未有任何塘报传来,若只是因此就增加防务的话,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何方平这样说,只不过是自己想立功罢了。

    思及此处,不少人已经暗中向何方平丢去了白眼。

    一上午早朝,却是什么也没有商讨出来。

    雨势渐渐减弱,虽已下朝,但奚言并未回府,而是来到金吾卫营中。对于军中的风气,他还是很怀念的。

    天已然放晴。

    本以为下了一早大雨,主帅又不在营中,将士们不会再操练,可当奚言来到演武场时,却发现众将士早已开始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喊声震天。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奚言暗自心惊:这样的一支队伍,若是放到战场上,会形成怎样的战斗力。又不得不感叹王召陵确实治军有方,可惜这样的将才,却对自己敌意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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