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院依旧保持着那副清净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身风尘,奚云便赶紧进了奚言的书房。

    奚言仍旧是风清月皎的模样,随意地坐在书桌后,心无旁骛地翻读着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感受到奚云前来,他腾出一只手,替奚云满满地斟了一杯热茶。

    本来奚云心中多少有些急躁,但看到奚言一如既往地安定从容,他那刻纷乱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等到奚云将杯中茶水缓缓饮尽后,奚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如何了?”

    虽是询问,但他语声平稳,仿佛一切都早已洞悉一般。

    “按您的吩咐都做好了,还特意找了一段周围没有村落的河堤动手,数个晚上下来,都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奚云虽有些疲累,但他说话依旧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奚言轻轻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肯定道:“当真是幸苦了,下个月就是沔水的汛期,那时河的水位升高,就会淹没一段河堤……你先好好休息,到时候还要忙一场。”

    奚云点头以示明白,继而道:“但是……此次在沔水,我还发现了景家的踪迹。”

    “景家?”奚言的语气仍旧很从容,但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急迫,“你能确定么?”

    奚云重重点头,笃定道:“属下确定无误,送信的灰鹳是景家独有,别无分号。而且当时是在月下,我看得很清楚。”

    奚言一怔,再联想到他这些天所得到的消息,一条完整的线已经呼之欲出。

    “你觉得那只灰鹳可能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奚云仔细地回想了那天的经过,又对照着沔水城中的布局,思索着道:“灰鹳是从东面飞起来的,当夜我所处的别院周围以东,一共有三座官邸。四公子所居的那一座,沔水城太守的那一座……以及工部办事的那一座府衙。”

    奚言“嗯”了一声,缓缓点头:“但这个人绝不是奚清,沔水城太守与筑堤一事关系不大…也不大可能是他,那很有可能就是工部随行的官员中有了景家的人手…”

    说着,奚言又将那本记录着沔水一事的册子翻开,但是连续查阅数遍后,奚言心中还是没有答案……就在奚言快要放弃时,一个名字又落入了他的眼中。

    看着这个似乎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奚言轻笑一声,道:“我相信不用等多久,西北那边的消息会给我们答案。”随之,奚言又问,“你们在沔水河堤边做的事情,景家的人应该没有察觉吧?”

    奚云对此倒是很有把握:“您放心,我们做事很谨慎,绝没有人察觉。”

    “如此……就好,”奚言开始来回在屋里踱步,片刻后,他再次取出那本更厚的书册,开始细细地翻阅起来。奚言一面用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文书。良久后,他才将文书册页缓缓合上。

    这一次,奚言的眼神中已经有了笃定之色。

    “您有怀疑了?”奚云见他如此,知道奚言心中已经有数。

    “嗯,”奚言点了点头,道:“我不该担心你们的动作,倒是应该担心一下奚清…”

    “四公子?您怎么会担心他?”奚云又有些不信,奚言和奚清早已掐得你死我活,怎么奚言突然担心起奚清来了。

    奚言轻叹一声,道:“我曾说过他去沔水是公干,所以若是他贪墨被朝廷知晓,那奚家就一定会受牵连。我本以为这件事一直掌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动,他就不会出事。但现在看来,景家似乎也想插一手。”

    “您是说景家想抢先一步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对,”奚言并不否认,“但所幸沔水才动工不久,景家手中还不会有切实的证据,而且景家安插在沔水的这个人,恰巧也是贪墨官员中的一个……”

    “您是说陈越泽?”

    奚云猜测的有些道理,沔水贪墨一事,除了奚清外,直接参与的就只有陈越泽。奚言并未直接肯定,但看他熠熠眸中那微闪的星芒,奚云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错。

    也就在此时,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奚云起身推门出去,再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卷信笺。

    奚言接过这裹得很紧的纸笺,展开后,他原本微皱着的眉头也如同纸笺一样缓缓舒展开。

    “西北那边查实了,就是陈越泽。原来去年年末他遭贬谪后,竟是找了景元做依靠。如此一来,被贪墨银两的数目不对也就解释得通了。”

    本来奚言就对自己的推测很有把握,但此番又有了确凿的证据,他的心情也就好了很多,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出了一抹笑意。

    “如此一来,四公子贪墨的证据岂不是也会到景元手上?”

    “绝对不会,”奚言眸中平和如水,笃定道,“我若是景元的话,我就会做两手打算。他大费周折地把陈越泽安排到采买这个位置,难道就没有一丝敛财之心?”

    “您的意思,”奚云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明白道,“景元将陈越泽安排到沔水,就是为了让陈越泽帮他敛财?不过去年陈越泽被贬谪到沔水时,筑堤一事还没有着落啊……”

    “所以当陈越泽告诉景元奚清贪墨这件事情的时候,景元一定又做了另一个打算。”奚言对此事已经有了猜想,接着分析道,“毕竟贪墨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谁也不敢保证这件事情永远不会东窗事发,所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让人把这件事情背起来。而且最要紧的地方就在于,贪墨这件事情奚清洗不干净,即使数目不对,但三十万和五十万……难道很难做手脚么?”

    想到此处,奚言不得不佩服景元的胆大心细,“在奚清和陈越泽一起谋划贪墨的同时,陈越泽又按照景元的要求再次贪墨。如此一来,即使东窗事发,那这件事情也查不到景元的头上,而所有的责任都要奚清承担。”

    “那看来陈越泽肯为景元办事……想必两个人之间已经达成交易了。这件事情结束后,即使陈越泽再次遭贬,但他所分到的好处也足够他后半辈子安享荣华富贵。”

    “但景元绝不是一心贪财的人,他明知奚清贪墨,怎么可能不将这件事情捅出去?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陈越泽想必就是他安排的首告,所有所有的证据都会在陈越泽手中,而景元自始至终都隐藏在背后。那么这个契机……”

    奚言深深地皱了皱眉头,他之前实在是疏忽了,此时也的确是有些懊恼,“可惜我已经给他这个契机了,等崇都开始下雨,你马上就回沔水那边,无论如何一定要抢在景家之前动手。”

    奚云也是一点即透之人,听奚言自顾自地分析了这么多,心下也对景元的计划暗暗慨叹,见奚言深深蹙起了眉,他还是宽慰道,“您先不必太过担心,咱们手下暗卫的速度……景元那边还是赶不上的。况且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四公子贪墨这件事情,景元也断然舍不得告诉别人的。”

    “不错,”奚言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茶,却又有些担忧道,“只希望奚清做事手脚能干净些,别让其他人也发现了他的勾当……”

    “四公子身边有顾先生在,那位顾先生行事有多缜密,咱们都是知道的。”

    “这次可不一样,”奚言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作出贪墨这个决定的时候,顾致远正好被他打发到陵江去了。而且如果顾致远在的话,是一定会拦住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奚言重复了一句,深潭似的眸中恍若有一道寒厉闪过,“因为奚清太想赢了,一个人若是好胜心太强,那他就一定会被自己的锐气所伤。在我和他的争夺中,奚清是局中人,所以反而容易忽视那些可以左右棋局的外力。而顾致远不一样,他虽然追随奚清,但他毕竟在奚清的身后。身处棋局之外,也就更容易看到真正重要的那些东西。”

    “比如说陛下和其他朝臣的支持和想法?”

    “对,”奚言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从私盐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将奚清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钱这一件事情上,所以他眼里现在就只装得下一个钱字。但是他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现在并不只是一个世家中掌握生意的公子,他首先是朝廷的官员,继而才是奚家的公子。”

    奚言轻轻笑了笑,冷笑如冰:“奚清虽暂时一叶障目,但顾致远却看得很清楚,他明白奚清只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其实根本不必在意他在家族中会有怎样的地位。说到底,家族中的地位如何,还是要靠朝堂实力来说话的,至于手下的生意和积蓄有多少,根本就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所以顾致远一定会拦住他,因为贪墨这种事情,一旦暴露,毁掉的就是自己的前途。”

    “可惜,实在可惜。”奚言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胸有成算道,“他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即使他现在幡然醒悟,也终归是于事无补。沔水边的绿矾油已经倒下去了,即使他想通了去填补贪墨的亏空,该发生的还是一定要发生。”

    “但四公子是不会醒悟的……”

    奚云说的不错,在这件事情上,奚清只会在泥沼中陷得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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