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娘子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平九这院子不在热闹地段,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打探出柳枝来的,就平静惯常的一日,她登门:“我其实就是想送大姑娘一套嫁衣,给大姑娘添喜。”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很熟呀。”柳枝有些结结巴巴道。以丰柳记的出息,家里女眷还不到用织金坊的衣料的程度,朱娘子又是织金坊的招牌,为人高傲,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朱娘子是个三十五六左右岁的妇人,容貌一般但一身皮肉皎白似雪,衣衫虽然颜色素淡但搭配得高雅出众,绣花更如画龙点睛让衣物与众不同起来。

    柳枝之前见过杨家母女针线,公平说走针构图配色都是个顶个的好,但跟朱娘子一比就少了一点雅意。意境是个看得出好、但说不出好的虚东西,一线之差身价也就天隔地远,要不怎么有官用民用呢。

    朱娘子笑着摸摸柳枝的后颈子,她肤色洁白,但是一双手常年不离针线所以手指有茧子。柳枝缩了缩脖子,她倒不是嫌朱娘子手粗,李春手也粗,她只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触碰自己,而且这动作怎么感觉自己捏白糖糕的后颈子一样。

    “你娘当初请我给你姐妹教针线,你却病了。”朱娘子的话叫柳枝记起她刚跟李春分离的日子,一宿一宿的高烧不退,她病成那样,好了后也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朱娘子这头自然就没有能成。

    “然后就是你跑到秀坊来找我,我当时想丰柳记的大姑娘真的是个胆子大、性子直的姑娘。”

    那十四岁的少女,大眼睛里有不安,愤恨,忧伤,更多的是一份坚定。“朱娘子,我是丰柳记的大姑娘,我娘托了你给我做嫁衣,可不可以请你慢慢儿拖呢?”

    一线金色的阳光照在女孩身上,她面颊和颈子细细的绒毛就像一个鲜嫩的水蜜桃,与她美好年华不相称的是她蹙着眉毛咬着嘴唇,满面愁容。

    朱娘子不知道怎么就想逗她:“大姑娘,怎么个慢慢法?”

    柳枝脚轻轻一跺,说出口:“今天没丝线、明天没珠子,拖个三年五载都可以,反正这嫁衣不见得用得上。”

    朱娘子带来的嫁衣在丫鬟的帮忙下在衣架上徐徐展开,就是在平家见惯了好东西的丫头婆子们都一起惊叹起来。满室华光照亮了,密实柔滑的大红缎子上图案是传统的牡丹凤凰,却又有所不同,金线串珠勾出轮廓,五彩丝线填色绣出片片羽翼。

    嫁衣不外乎大红绣金,图案大片绣彩的少有,无他,怕夺了新娘子颜色。可这一套衣裙浓墨重彩,倒像是衣服衬了图案。而且上凤下凰,两两相望,凤张双翅,其翼煌煌;凰展其尾,其羽彩彩。

    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不仅仅用了上好的缎子和丝线,用了最好的手艺,还有一份同为女性最真诚的祝福。

    朱娘子微笑着说:“这是你那年来求我慢慢拖,我就拿出自己收藏的料子,慢慢帮你做的。我想看有没有送出去的时候。”丰柳记的大姑娘从小就和打渔的李春要好,谁个不知。

    “要是你遵从了家里的意思还是和杨家,你的嫁衣我肯定是一直做不好的,反正喜铺多得是,你娘亲到哪里都能买得到。要是你遂了自己的心愿,想必嫁得不会太顺畅,我就添一点喜,叫大姑娘知道有人是祝福你们二位的。”

    “我和你差不多大时也有个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小哥哥,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要嫁给他的,俩家口头也结了亲。我有一个小弟,自幼聪明,爹娘把他当成全部的宝和希望,养一个人多费啊,家底子不厚实的真是吃糠咽菜的供。那年清水江水过了堤,沿河倒了一条街的房子,大家都遭了灾,他家不嫌弃我嫁妆都被水卷走,还送了一匹红绸让我自己裁嫁衣。可我的嫁衣还只画了线、没开始动刀剪,爹娘哭着求我答应去与人作妾。

    为了弟弟,为了门楣,为了祖先的香火和光荣,这些女儿都给不了,只有男儿。所以女儿家没有男儿家珍贵,姐妹是应该为兄弟牺牲的。”

    “那些污大姑娘耳朵的事就不说了,不过是张家卖到李家,当我得了机缘从松宁织造府自赎出来,年龄已大,又曾为奴为妾,但也想着这世间若还有人能容你总应该是骨肉至亲。没想到家人看我如看到妖怪,门都不让我进,可每次来找我要月钱时却不是这副神情。小弟已经考上了秀才,娶了个殷实人家的娘子,爹娘再满意没有,只等着抱孙,这和美的一幕多了一个我,就不堪了。今天大家叫我朱娘子,可不是我原本姓朱,是织造府上教我针线的一位嬷嬷的姓,也是她把我介绍到织金坊。”

    “我还有一技傍身,所以今天还能自活”朱娘子伸出自己一双因为劳作已经微微变形的手给柳枝看“只不过这一生没有欢乐而言,也没机会为自己裁完当初的嫁衣。当突然来了个小娘子坚持跟爹娘作对,我是佩服的。”

    柳枝脸涨红了,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不对。

    朱娘子慢悠悠的继续说着:“女子天生柔弱,虽然心性坚韧但给的一方天地就这么大,多少女子不甘心却只能屈服。大姑娘能坚持自己,也就无怨无悔。”

    她理了理柳枝的衣襟袖口,动作和声音都有一种女性长辈的慈爱:“要是不嫌弃,拜堂那天请我来喝一杯喜酒好不好?叫你那夫婿知道咱们女方也是有人的。”

    这场别样的婚礼按照算出的一个吉日,如期举行。如同一切私奔,没有花轿,没有鼓乐,没有宴请。

    又如同一切正经人家的婚礼。房间披红挂彩,院子里的柿子树也系上一匹红缎子,连白糖糕脖子上都系了一朵红绸子扎的花儿。龙凤花烛描金绘彩,喜饼喜果在细瓷碟里堆积如山。

    有兄长叫着“妹妹”把她背进门,虽然只是从一边院子到另一边院子。

    有长辈端坐高堂受礼,舅舅微笑着说:“大囡,我代你爹娘受了你们俩个的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乱哄哄的嚷着自己是证婚人,争着在婚书上留下大名或者手印。

    有他。被清水江带到她身边的小哥哥,一年又一年春风秋雨里一起长大的少年,远走重洋又终于回到她身边的夫婿。

    小时候自己为他辩护,孤儿和野种不一样,实际世人也不会因此更同情他。如今自己想为自己辩护一句只是因为真心、但世人看自己仍然是伤风败俗。虽然说远走天涯避开流言蜚语,但故土难离,何况哪个女儿家不是憧憬描绘过自己出嫁时景象。为情孤注一掷仍然掩饰不住众叛亲离的狼狈与凄凉。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病,这样竭尽全力宽慰自己。这一世,还有那么多时间,前面为他等候的四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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