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之前哭过,又睡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蓬蓬着,李春干脆打了热水来,挽了衣袖亲自替她梳洗。

    她洗脸的铜盆刻着一条胖鲤鱼,洗脚的松木盆漆着镜子一样的朱漆,记忆里她用的东西都是顶顶好顶顶精致的,就像她是自己眼里最好最美的小姑娘。

    现在看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器物,可她的美好仍然一丝一毫不减。李春半跪在床前,粗糙的大手托着她的脚用布巾擦拭着,这脚儿娇小白嫩,就像一弯剥了壳的冬笋,正正就他一手掌。李春一个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不够,真是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忍住腔子里滚烫的血,帮柳枝洗好脚,擦干了穿上袜子,再塞进被窝,掖好被角,叮嘱她早些休息。从头到尾一本正经,反倒是柳枝早红晕满颊,说不出话来。

    “小枝,等我们成了家,我每天都这样伺候你。”他声音有些哑,盯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一口吞了她。

    柳枝羞得无可奈何、只好把被子举到头顶,听见他的笑声。

    美滋滋的想着成亲后的快活场景,李春走出柳枝的房间,心情马上就不好了。柳家如今被一堵突兀围墙割据得窄仄,院子堆满落叶,长出衰草,显然主人没有精力打扫;屋瓦围墙也都很久没有粉刷,暮色里更显得衰败,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明亮整齐、深为羡慕的家。

    李妈在厨房里吃饭,剩菜汤泡着剩饭,也就是胡乱对付。她看见李春进来连忙站起来,李春示意她坐下,自己捡了个碗倒了碗热水喝了,然后给李妈一个小布袋:“李妈,我等下就走了。想来想去好像小枝身边没什么靠得住的人了,只得请你好好照顾小枝,她瘦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托人去州府金线街的珍宝斋传个话,我会立即回来的。”

    李妈被布袋里的金色吓了一跳,这、这全部是金锞子?可李春后面的话叫她紧张了。啊,他要去哪里啊?不会看了柳家如今这样就嫌弃了吧,这可不成,他刚刚钻完大姑娘的闺房,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么?

    可李春不再是从前那个破船上的孤儿了。虽然他穿着还是很普通,但他说话做事之间李妈已然感觉到他的不同,更别说他给自己做家用的是一袋金子!这样有钱、长得又不差的年轻男子有了别的女人也正常,何况柳旺和他这般水火不容,只盼他看在大姑娘小时候待他的情意上有点儿良心。

    李妈有些忐忑的问:“李春,你不会做没良心的事吧?大姑娘这么些年心里只有你,你可不能骗她啊。”

    李春被李妈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弄得满心愤懑都消散了几分。他笑了笑:“哎,李妈你想太多了。我哪里敢嫌弃小枝呢,只要小枝不嫌弃我就好。我是真有事,弄完了我就回来接她,而且我留在这里小枝也为难。”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她爹娘逼她、如果我也逼她小枝不是太可怜了吗?”真正依他的脾气一把把小枝撸走就是,这些人管他们去死呢。

    李春和李妈交待了几句,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一句:“冯娇娇还好吗?”“娇娇啊,她五月里搬到州府去了,所以大姑娘连个说得来的也没了。”

    李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到了江边,清水江也比他记忆中的要狭小,看惯了大海只觉花石县的一切都太温柔太平静了,内河的船只精巧得如同玩具。李春看着码头秋江瑟瑟,想着的却是春日景明,少年的自己驾舟而来,而河堤上双鬟垂髫的小姑娘白白嫩嫩,挎着一只小竹篮,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

    “李、李春?”

    李春转身看见一个潦倒肮脏的男人,挑眉叫了一声“叔叔。”

    李大见真是他,不由挑着一盏破灯走近几步,见他手脚俱全,已经是高高大大,可见这些年自己把自己平安养大了。他身上穿的倒是很普通的短衣,就如同在哪里做事的普通伙计,又没有褡裢,看外表倒是看不出有没有钱。

    “那白小爷说你发财了”李大试探问。

    白琳?他跑这里来干什么,是为了冯娇娇吗。李春心不在焉,想离开时李大急急忙忙拦在他面前:“我、我养大了你,你不能不管我;我也算你老子、这恩情大于天!”

    蓦然一阵激烈的叫骂传出来,“x你的小兔崽子、没人伦的野种,你需得还我养你的债,要不我告官去,叫官爷枷了你这奴才去——”

    夜幕中清水江依旧长流,李春坐在船头,表情淡然。视线掠过边上停靠的商船,少年时自己渴望搭上这些船远走高飞,寻找遥远的宝藏,用来娶心爱的小姑娘。

    这四年里她过得如此艰辛,想到她脸颊上那道伤他心头就有杀意。夜风拂过,如同她的柔情安抚下他心头的野兽,自己这样粗鄙的人,能得到她这样的等待,那些苦与累又算什么呢。“小枝,我不会让你再受欺负的。”他喃喃着,把脸埋进手心。

    金线银瓶垂珠,前者是州府最重要的街道,两边都是琳琅商铺,后两者乌门粉墙,都是体面住家。区别在于银瓶街多住商贾,路面阔大,房屋整治得崭新耀眼,而垂珠巷多住官宦,住宅深幽。于是前者嘲笑后者破败,后者鄙夷前者暴发;私下却也你羡慕我的树大画古,我唏嘘你的金银实惠。

    张通判的嫡二小姐思云嫁与太仆寺少卿的嫡长子,过了新年将进京完婚,张府的人整天采买不休。“太太,通发商行回信说还是没有。”一个穿着酱色褙子的白净妇人下首禀报着。

    上首一张玫瑰椅上一个穿着秋香色织金万寿菊图案夹衣的雍容妇人正在看账本,听了抬起头、蹙眉道:“这是中邪了不成?”

    “是啊,整个松宁府珍珠都缺,香料也不齐,**沉香缺了几个月了,听说就连药铺都告急了。”张大家的安慰自家太太“不过冯掌柜说就快了,只要货一进码头首先就给我们家送来。”

    张大太太显然对这种保证已经失去兴趣,边上一个白皙修长、容光艳艳的少女连忙示意侍立的丫鬟把茶送上来,一边劝道:“娘,商家多是这种奇货可居的手段,无非是想抬高获利罢了,我们一着急就正落了他的下怀。娘且放宽心,你不理他他就自个儿贴上来了。”

    这少女正是张思云,她脸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儿冲淡了如芍药般的艳丽感,增加了三分少女的天真娇憨。果然张大太太就把她搂怀里,摩挲着她头顶叹气:“老三家的盯着我呢、已经到老太太面前告状去了,说我不该换了铺子,弄得如今府上没香料用;言下之意就是我从新铺子里拿了好处”

    娘俩说贴心话,有眼色的丫鬟婆子都早早退了下去。

    “我们家香料珍玩一直从珍宝阁采买,这通发商行的冯掌柜人十分有眼色,主动找上门来让一成利。这一成利又没进我的钱袋子,还不是补贴进公中了,爷们要外出应酬,小姐们要做新衣打新首饰,一个个只知道伸手张嘴的,银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张太太发着牢骚:“谁知道冯家这么不靠谱。唉,到底是新铺子,没根基,货物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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