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够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蒙;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鬃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见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妖魔的兵器,纵觔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觔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像,搧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觔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搧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揝紧了挝住。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行者,捆了麻绳。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见人就抬,把个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大圣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干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宫而去。

    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听。”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道:“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三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想起:“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种。”即将虫儿抛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行者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掭灯。”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脸上。“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三个大啊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才对八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

    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着了。却解了缰绳,更不惊动。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唐僧道:“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飖。行者知是行李。怎么就知?以唐僧的锦襕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儿原封未动,连忙拿了去,付与沙僧挑着。

    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梆铃乱响,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引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升驾,难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延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说走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吶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道:“唐僧从那里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梆铃,一如前门。复乱抢抢的灯笼火把,熯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他四众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那里走?”那长老諕得脚软觔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嘓嘓哝哝的报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绑在殿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妖尽情剿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实心焦。行至金銮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着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

    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痾。

    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老孙且驾个觔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觔斗云,径投天竺,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这猢狲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

    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众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让行者前进。众阿罗引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有三个毒魔,乃狮王、象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搥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

    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傩、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是与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挪玉一降。”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众,径出山门。又见阿傩、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只见那: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

    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

    迦叶阿傩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众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

    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道:“这猴儿两三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请了些救兵来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三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抡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那里走?”大圣觔斗一纵,跳上半空;三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只见那过去、未来、见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剎。”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台抛在那怪的脊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象,只有那第三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扶摇直上,抡利爪要叼捉猴王。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抡利爪叼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鵰。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松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剎。

    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有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

    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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