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十章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砰——

    当那块坚硬的石桌台面白瑛的手底下化成了一堆碎块的时候,哪怕是如同杨虎这样亲近的人,也忍不住心生寒意。他倒是有些糊涂,哪怕自己怂恿的那一些响马盗终大刀冯的手下大败亏输,可白瑛素来是从不冲动的人,怎会突然之间如此失态。

    “先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又不是我们的嫡系,死了就死了……”

    “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京城生了什么事?”

    杨虎有些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可想到今天自己进城时,正看到大批人被人驱赶出了崇门,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崇门交税入城的时候,曾经看见官兵驱赶人,莫非先生是为了这个火?这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那些都是自宫之后想进宫的阉人,其不少都是等了十年八年却依旧希望都没有的,当然,也有近这些时日看到宫那些大珰气焰高涨,于是这才纷纷自宫求进的人。可既然进不去宫,形容体貌和常人又有区别,干别的自然没人要,再加上不少都是街头无赖闲汉,这便相当于是京师之的一个火药桶,用得好转瞬间就能激起大变。我好容易其下了一年功夫,甚至连教众献上来的根基钱都投进去了不少,到时候就要派大用场,可谁知道就这么顷刻之间,被那徐勋一句话就给搅和没了!”

    此话一出,杨虎顿时明白了,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些下头没了卵蛋的阉人能有什么能耐,只是看白瑛的面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先生就别想那么多了。倒是咱们畿南这条线上,您得出个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大刀冯大势已成,我和他又隔着老远,总不成真的带人跑到易州穷独山去找他的茬。”

    “怎么办……会盟!”白瑛口吐出了两个斩钉截铁的字,见杨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多年没露面,外头甚至有传言说我死了,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畿南一带都有些什么英雄。不止畿南,山东一带你也去联络联络,那里本是我教的根本之地,虽是朝廷防范了多年,可也有些人物,虽说这些年从来不朝贡,但毕竟仍是我教所辖。趁着小王子屡次犯边,朝廷忙不过来,还有那些内斗不断的空子,暗地里把这档子事做好了,然后我们找机会起事!”

    杨虎自打被白瑛救过性命之后,就一直对白瑛言听计从,这么多年方才成为畿南一虎。此时此刻,白瑛第一次把起事两个字给说了出来,他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霍然站起身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豁出去做好。那大刀冯要是敢来,咱们帐老账一块算,他要是不敢来,嘿,到时候会盟一成,他就是众矢之的!”

    白瑛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当然,无利不起早,若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甜头,想必他们也未必会动心。你就这么说,圣教的白圣主,邀大家一块做一桩大买卖!记住,选一个厂卫鞭长莫及的地方,好水上,如此一来,朝廷鹰犬就不好对付咱们。还有,你可记得之前,平北伯徐勋曾经遇刺?”

    “先生的意思是……”

    “刺杀朝廷命官,素来是咱们民间草莽的大忌,而且成功的希望极小。可现如今两虎相争,也许可以钻一钻空子。你给我你那儿挑几个是痛恨朝廷的死士,我暗训上三五个月,到时候放他们出去行刺。哪怕不成,也要让朝乱成一锅粥。那小子毕竟年轻,第一次可以硬生生忍下来,可要是一而再再而三遇到这种事,他必和那刘瑾势不两立,到时候朝政大乱,咱们就可以钻空子了!”

    作为始作俑者,当这一天徐勋从西山回城,看见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用棍棒将好些衣衫褴褛的人赶出宣武门时,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便转过头去一马当先疾驰入城。顺这宣武门大街放慢马速一路疾驰过了西四牌楼,他方才勒马停了一停。傍晚的夜色之,正被枷号那儿的汉子半死不活地站那儿,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差役,而几个小孩儿正捏着雪球,亦或是从地上找石块砸过去,面对这番情景,他伫立片刻便复又前行。

    直到了兴安伯府西角门口停下,他方才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一幕全都抛了脑后。迎上前来的金帮他牵了缰绳,随即就点头哈腰地说道:“少爷,林大人和二位张大人都已经来了,正外书房等着,这会儿是唐先生那儿陪着。”

    得知有唐寅陪着,徐勋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些顶尖的大佬,原本该是老爹亲自陪着妥当,可徐良那性子是豪爽不羁,让他和武将一块不要紧,碰上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所以,有唐寅这么个当年的解元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等到了院门处下了马,他一路走一路解着大氅,等到进了屋子,就将这厚厚的姑绒大氅脱了下来一股脑儿丢给了一旁的金弘,随即接过阿宝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这才大步进了里间。

    “三位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林瀚张敷华和张彩如今位高权重,小事多数是让人带信,并不轻易登门,就连张彩也是好些天不曾到兴安伯府来了。只是,这关系却不因见面少而疏远,此刻见徐勋一身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的样子,林瀚就笑道:“我们忙,你就不忙?今天清理那些自宫之人,你这件事做得大快人心,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对这措置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个父阉其子,只为谋取富贵的家伙,游街示众永远枷号,足可为不少人之戒。”

    “听到了?亨大都不知道我耳朵边唠叨多少回了,就是说你这回雷霆万钧,让京城少了一个毒瘤。就为了这个,原本我想拖几日再说的,他今天硬是拉了我,还有张西麓一块登门。”张敷华对张彩微微颔,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之前你说的人事,我们都已经陆陆续续整理出来了。如今京城多事,所以亨大和我商量之后,我们的意思是,若有州县之才的,先放出去做地方官,免得京城这地方一句话说错,革职回乡永不叙用,那就难以挽回了。西麓此前一直吏部选司,这名单他也有斟酌。”

    徐勋若有所思地接过这份名单,放眼看去都是些根本不认识的人,还有些自己熟悉不熟悉的州县府城,因而略扫一眼就放下了手,因笑道:“这东西给我看了也白搭,三位费心商量出来的事情,料想一定没错。就这么办,京城里争一时高低没意思,若是能让天下多几个大治的州县,少一些为了糊口或为了荣华富贵对自己亲生儿子下狠手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就知道这事你会当甩手掌柜。”

    林瀚之所以一大把年纪,宁可污了名声也要上京掌管吏部,正是因为觉得徐勋可信。此时见他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他便收下那份名单,随手放了一边,接着又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和公实兄一起来,还特意叫上了西麓,是为了另外一件眼前的事。昨天刘瑾叫人去户部清点旧档,顾佐虽般推搪,可还是扛不住,只能不得不任由那些宫的盘账好手清点。我和公实商量之后觉得,他是不是想追查韩是否留下了什么旧亏空?”

    “韩尚书掌管户部并没有几年,就算有亏空,也不是他的旧亏空。”张彩接上了话茬之后,就恳切地说道,“刘公公如此做,想来应该是想看看,朝有多少人反对他,说不定就是要逼王阁老站出来。须知对于王阁老入阁一事,刘公公一直不太满意。”

    “我知道了,回头我去试探试探他的意思。”徐勋沉吟片刻就有了主意,当即点点头道,“要他真打算如此,我少不得再让人附赠他三五个贪官,让他暂时忙一忙,把那些盘账的好手都抽到该去忙的地方去。实不行我手里还有一件事情,他怎么也得卖我一个面子。”

    徐勋不说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刘瑾松口,林瀚和张敷华自然不会贸贸然问,但心里却都清楚,要不是有这么个事事能够挡前头,兼且剑走偏锋招招致命的顶梁柱,他们就算人吏部都察院,也做不了什么事——如此一桩让他们义愤填膺却束手无策的事情,徐勋须臾便接了过去,而且根本没有讨价还价!

    “如今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张敷华瞅了一眼年富力强的张彩,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听说户部人因为司礼监派人查账,曾经有人去找过李梦阳,他却没有答应领衔上书,为此户部几个主事颇有微词。”

    徐勋看了一眼唐寅,旋即问道:“伯虎,你上次去给伯安捎话的时候,李梦阳也场?”见唐寅点了点头,他方才一摊手说道,“螳臂挡车,智者不为,有了王伯安的前车之鉴,他要是还那么冲动,那也就枉官场沉浮了这么几年。只不过,既然说户部有人对他颇有微词,他这处境大约不妙。要知道,他从前慷慨激昂出了风头,如今却是当了缩头乌龟,旧日恩怨一块作起来,怕是他为韩起草奏折的事情也捂不住。”

    他这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外头翰林庶吉士徐大人带着一个人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大人!”

    徐祯卿?带着人求见?

    别说徐勋,就连唐寅也觉得有些糊涂。姑苏四大才子,他和征明祝枝山的年岁都差不多,可徐祯卿就小得多了,从小就没有兄弟的他当年将其提携起来,实则是将其当成半个弟弟。徐祯卿的性子素来是颇为冷傲,并没有太多朋友,如今固然和不少人诗往来唱和,又参加诗社会,可要说什么深交却也未必,这大晚上的,他会带着谁来求见?

    “请人过来。”

    徐勋想了想就吩咐了一声。坐着和众人又说了一会朝的闲事闲话,不多时,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的声音。下一刻,门帘高高打起,先后进来的两个人。前头是其貌不扬的徐祯卿,后头却是一个三十出头容貌俊秀的青年。他看着人还有些疑惑,后头张彩却出声说道:“咦,是康对山?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来见大人?”

    “原来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郎。”

    张彩这么一叫,徐勋立时明白了此人是谁。如今京城诗名声卓著的年轻人有七个,李梦阳徐祯卿全都其列,此外还有康海这个状元。此时此刻,见康海弯腰行礼,他含笑站起身答礼,因屋子里平日来客并不多,此时椅子却不够了,他随即又吩咐阿宝去外间搬两张椅子过来。而康海竟不等坐下,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躬身行了个大揖。

    “平北伯,李空同今日被内厂人拿去了,请您千万伸援手救他一救!官职丢了就丢了,可万望一定保全他的性命!”

    这说曹操,居然曹操就出事了?

    徐勋一下子眉头紧锁,随即就伸出手来扶了康海起身,见阿宝已经搬了一把椅子来,他伸手示意其坐了,这才看着徐祯卿道:“到底怎么回事,昌谷你先解说解说。”

    “空同兄这些天一直没什么精神,诗社会都不参加,因此对山来找我说是去看看他,我就答应了。结果谁知道一到李家,就看见门口围了好些军士,紧跟着空同兄就被人押上了车,后来门上还了封条。我们那时候见情形不对就躲了一躲,后来才现身问左邻右舍,方知是内厂奉命行事,说他户部期间账面亏空不少,所以拿问下狱。”

    刚刚林瀚和张敷华担心会用韩身上的借口,这会儿却用了李梦阳身上,一时之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唐寅却第一个开口说道:“我记得元辅就是李空同的座师,出了这样大的事,状元公怎不去找元辅设法?虽说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但他和李空同并无深厚交往,贸贸然出面,兴许反而会让刘公公疑神疑鬼。”

    唐寅这话虽说得有些直接,但林瀚和张敷华也觉得有理。毕竟,这样的大事,自然应该先找李梦阳的座师,何况李东阳如今还是内阁辅。然而,此话一出,康海的脸上就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而张彩知道唐寅进京时间不长,林瀚和张敷华是此前长年南京,就连徐勋也不知道官之间那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的关系,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元辅和对山之间有些误会,他登门不太方便。”含含糊糊解释了一句之后,他就有意笑道,“回头让林尚书给元辅带个信就是了。毕竟曾经是得意门生,元辅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康海见徐勋沉吟不语,林瀚和张敷华都正踌躇,再加上张彩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想到这些天来的闲言碎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事情去求元辅,只怕元辅是根本不会管的。都是空同那性子,他那次酒醉之后人说,刘谢二阁老致仕而去,单单留下了元辅,便是因为元辅恋栈权位。他还说那次韩尚书上书,本是内阁诸老的授意,可后却是韩尚书背了个黑锅……总而言之,空同说了不少对元辅不敬的话,周围有不少人听去了,再加上元辅对我素来颇为不喜,我怎敢为此事登李家门?”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怕自曝其丑,又沉声说道:“元辅乃是坛宿老,为者皆出其门。但使李家有诗传出,必有无数人仿效,只是空同性子高洁,一意复古,所以和我,还有昌谷几人一块诗唱和,会诗社都是求的古风古意,并不仿效元辅的诗。再加上家母墓志铭,我求的是空同所书,并未去拜求元辅。”

    “怪不得,我就说元辅素来为人宽厚,怎会对人说你的章是子字股。”

    张彩跟着马升多年,对秉政的大佬都没什么好感,此时便哂然轻笑了一声。这时候,林瀚张敷华自然都明白了过来,两人皱眉之余,却也知道就算康海拉下脸为这事情去求李东阳,李东阳也顶多回一个难办。毕竟,徐勋当初为其母求他们写墓志铭和祭,他们虽不是阁老,可毕竟资历人望放那儿,要紧的是徐勋位高权重也不用看人脸色。可要是放别的士大夫身上,这就有藐视元老之嫌了,李梦阳才几岁,才几品官,就够格写墓志铭了?

    康海和张彩素来是半点交情都没有,此刻听他语带讥诮,他几乎想拂袖而去。可一想到自己刚刚回了一趟家,现却是一份刘瑾的帖子,请他上刘家做客,放一块的还有李梦阳一张对山救我的字条,他虽徐祯卿面前没透露这一茬,仍是忍不住死死攥紧了拳头。

    就算刘瑾这些日子也提拔了不少陕西人,就算他是刘瑾的同乡,可相比之下,徐勋素来有仗义的名声,刘瑾却是阉人,他若为此折腰去求刘瑾,那简直难以忍受!可要是徐勋真的不管,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怎么也得拿着同乡的情分去求一求刘瑾!

    “西麓,那是状元郎和元辅的私怨,你少说两句。”

    徐勋见张彩闭口不言语,他沉吟良久,终还是开口说道:“李空同虽说和我没什么交情,但他和王伯安相交莫逆,论理这事情我不能不管。不过我也不能打什么包票,他代韩尚书起草折子的事情既然泄露了出去,刘公公必然震怒,我也没什么把握。只不过,不是我挟恩望报,如今我正用人之际,状元郎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事情我一定会力而为。”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这话徐勋说得直截了当,纵使林瀚和张敷华也为之一呆,不用说康海了。而唐寅见徐祯卿要开口说话,当即伸手按住了他,又摇了摇头。这时候,张彩便适时开口说道:“对山贤弟,你既是和元辅不是一路,身为陕西人,又不肯去求刘公公这个同乡,既如此,投了大人门下难道还辱没了你?如今朝堂的局势,难道你还认不清楚么?”

    康海被张彩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头看了一眼林瀚,又看了一眼张敷华,倘若不是他今夜来得突然,几乎就要以为是徐勋知道他来此,事先请来了这两位声名卓著的谦谦君子。倘若林张二人不,他兴许还会继续犹豫不决,可既是林张二人摆明了车马是徐府的座上嘉宾,顷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平北伯既是看重我这点微末之才,那我敢不效命?”

    “哈哈哈哈!”见人再次起身一躬到地,徐勋当即笑着把人双手扶了起来,根本没意林瀚和张敷华一面摇头一面对他指指点点的表情。待到重按了康海坐下,他便轻咳一声道,“对山,我也不瞒你说,起头林尚书和张都宪张佥宪提到刘公公命司礼监人到户部查账的事,本以为冲着已经去任的韩尚书,让我到时候务必设设法,谁知道第一个箭的是李空同。内厂那边我先打个招呼,至少让李空同其不用吃苦头,至于化解此事,却还得费些时间。”

    康海愕然看向林瀚和张敷华张彩,见三人都是微微点头,他便知道这必然不是虚言,心里稍稍放松之余,却也是感念得很。而这时候,徐勋往后头靠了靠,这才又开口说道:“刚刚林尚书他们还提到过要选授一批性子太直的京官出外,倘若可以,李空同还是出京任职。他那张嘴得罪了太多人,还是出去的好,而且好去得远些。”

    今日前来,有先头卫辉知府那酷烈结局的前车之鉴,康海所求只是保住李梦阳性命,因而徐勋竟然说还能保住李梦阳的官身,别说外官,就算一贬三千里也是意外之喜。然而,他正喜出望外答应了下来,一旁张彩就开口说道:“李梦阳那人孤高得很,对山贤弟记得来日他出来的时候,不要说是自己到这里来求了人。”

    见就连徐祯卿也是一脸赞同的表情,康海不禁苦笑道:“空同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那时候王伯安得平北伯之助免了廷杖被贬贵州,他还说到底是平北伯仗义,从前看错了人,如今若是出了狱,必然不会还是从前的孤傲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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