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十八章伏阙(上)

    步入月,随着京城进入了一年之热的时候,朝堂上下的气氛却仿佛进入了冰点。7*没有早朝,从前一直都睡不饱的大臣们勉强可以睡一个好觉,然而,初以为的德政现如今却成了人人深恶痛绝——至少大多数人怨声载道的政令。

    因为,整整快一个月,朱厚照都不曾开过华殿便朝!

    官不得见天颜,司礼监例行要送呈奏折御览也找不见人,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不得不一面让高凤去西苑劝说朱厚照视朝,一面和陈宽一再去内阁和阁老们商议,后连回京的戴义以及从泰陵回来的王岳也一块叫上去西苑。即便如此,他们一次一次全都扑了个空,刘瑾是拉上其他人想方设法地挡驾,他们哪里见得着人?因而,跑内阁的次数一回回多了,众人之不免便酝酿起了一桩大计划。

    这天傍晚,次辅李东阳沉着脸回到了自己位于小时雍坊的宅邸。这是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回家,家上下虽高兴得很,可看到自家老爷那阴霾重重的脸色,纵使天大的高兴也只能藏心里,就连朱夫人陪着吃饭的时候,也小心地把话题往嗣子李兆蕃身上引。然而,李东阳却丝毫没有过问嗣子兆蕃学问的意思,突然打断朱夫人问了一句。

    “这些天可有从南京城的信来?”

    知道李东阳问的是弟弟成国公朱辅,朱夫人踌躇片刻就点了点头道:“是有一封家书。不过如今天热,路上耗费了二十多日。”

    “不要紧,取来我看看。”

    李东阳既然如此吩咐,朱夫人自然立时亲自回房去取了信来。见李东阳接过信后仔仔细细一张张看着那信笺,不时还微微皱眉,早看过那封信的朱夫人不禁有些疑惑。弟弟给她的信除了些寒暄,便是说些不要紧的闲话,并不涉及朝堂大事——而且丈夫身内阁,天下消息网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居然要去看她弟弟的家书?

    因此,见李东阳居然看过一遍后,又回过头审视第二遍,朱夫人顿时忍不住说道:“老爷,二郎的信上只说了些不要紧的闲事,若您想知道金陵的事,不若再派个人去问问他?”

    李东阳摆手阻止了妻子,良久才放下了那薄薄的两张信笺,却是淡淡地说道:“不用特地这么忙一趟,金陵地面上的事情,南京官也有上奏的,可终究是成国公给你的家书里提到的这些可靠些。真是没想到,张敷华那样耿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居然会给徐勋的亡母写墓志铭,章懋也亲自写了祭,看来徐勋南京的名声着实不比京城……”

    朱夫人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个,正要开口说话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老爷,户部员外郎李梦阳求见。”

    “请他到书房去,我就来。”李东阳站起身来,随手将两张信笺放回信封递给了朱夫人,又说道,“给成国公回信的时候不必特意问什么,还是照原样就是。”

    深知李东阳的性子,朱夫人自然没有多问,答应一声就起身送了人出去。而李东阳出了门径直转往书房,一进门,他就看到一个人影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咳了一声,紧跟着,他就看到那人倏然回转身来。

    “师相!”

    李梦阳快步上前,深施一礼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师相今日难得休沐一天,我原本不敢打扰,未料到师相竟是召了我来,未知有何事?”

    李东阳摆摆手示意免礼,自己先主位上落座,随即便吩咐李梦阳坐下。踌躇片刻,他就说道:“皇上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外官了,就连司礼监诸公也难见天颜,这事情我和辅木斋都是忧心忡忡。言官虽则一再上书,奈何奏折根本就到不了御前,实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只怕朝迟早生变。”

    恩师推心置腹地对自己说这些,李梦阳自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他素来性子冲动嫉恶如仇,此时便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些阉狗领着皇上斗鸡遛狗沉迷武戏,早就该将这些人明正典刑,以正朝纲!如今之计,一个人上书没用,那就应该把众多人拧成一股绳子,让皇上不得不正视朝舆论。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得将这些奸佞逐出京城去!”

    “你说的没错!”李东阳重重点了点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朝上下不少人如今正因为兵部刑部和都察院正堂的缺口而虎视眈眈,你举荐你的私人,我举荐我的亲朋,争得不可开交,竟把这要紧的正事给抛了脑后。这种事情,本应该我们三个内阁大学士出面,可凡事循序渐进,不得朝公论,我等三个就贸贸然进言于上,难收奇效。”

    “师相的意思是……”

    见李梦阳仿佛有所领悟,李东阳就加重了语气说:“这种时候,要的是朝出了名铁骨铮铮的直臣集合一大批人来伏阙上书,如此方才能震动得了西苑玩乐不理政务的皇上!”

    管李梦阳性子冲动,可并不傻。他固然也算是铁骨铮铮的直臣,可要带头做这件事,他的名声官位还都不太够,因而他想了又想,后便试探道:“师相说的可是户部韩尚书?”

    户部尚书韩是宋代名相韩琦之后,为人刚烈果断。言官出身的他曾经给事时弹劾过宁晋伯刘聚、王越、马升等等勋贵名臣,甚至因为言辞太过激烈涉及两宫而遭到廷杖,继而外官任上兜兜转转十数年,弘治十七年方才召还起掌户部。而李梦阳深得韩信赖,也颇有以韩为榜样的意思,因而前次才会拿寿宁侯张鹤龄开刀。此刻见李东阳点头肯,他立时霍然站起身来。

    “师相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韩大人!”

    等到细细交待了一番之后,李东阳便亲自将李梦阳送到了书房门口,见人昂阔步地远去了,他才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暗想自己听了焦芳的游说把徐勋调出京城去是否真的错了。昔日徐勋京城的时候,小皇帝做事虽由着自己的性子,可终究有些章法,现如今徐勋不,刘瑾那些阉宦竟是把持着堂堂天子不让人接近,再不下一剂猛药只怕就来不及了。

    “只希望韩贯道能够一举功成……只要能够以声势动摇君心,我们几个就可以上密揭了……再加上司礼监那几位,必然能扳回局面……那些阉人都整日泡西苑陪着皇上胡闹,西厂和锦衣卫已经没法送消息进宫,再加上京营十二团营兵马……只要能逼得皇上痛下决心,今后就是背骂名也顾不得了,我们几个总对得起先帝……”

    嘴里喃喃自语的李东阳自己也没有现,自己的语气竟是不确定得很。管清清楚楚地明白一点,当今天子并不是他侍奉了多年仁和宽厚的弘治皇帝,不能以常理忖,可是,相比根基只宫外间党羽还少的那些阉宦,他们的胜算实是不小!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想起刘大夏的愤而致仕,再想想黯然离去的马升,他的脸色不禁一暗。

    他约见李梦阳,让其鼓动韩出面,但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是刘健谢迁的意思……当然还得加上一个焦芳。要不是他这个同年之前把刘瑾的动向直接传到了内阁,一向对其观感不妙的刘健和谢迁也不会吏部尚书这职位上眼开眼闭。而眼下刘瑾等人之所以敢一心一意带着朱厚照玩乐,也无非是因为他们笃定有焦芳把持吏部,得意忘形之故。

    从李阁老胡同出来,李梦阳却并没有贸贸然去见韩,而是连夜先去拜访了几个和自己相熟,俱是敢言的言官。第二天一大清早,按班去华殿等候,结果又扑了一个空的一众官员们自是怨声载道回了各家衙门。而通政司收上来的奏疏当却又多了七八份言辞激烈请诛奸阉的奏折。送不到御前,司礼监自然是将这些东西悉数转到了内阁,由于内阁行走的那些这些天都憋着一团火,往科廊和部办事的时候,免不了就把消息张扬了出去。

    不过是数月功夫,吏部尚书马升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先后致仕,再加上死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年前致仕的闵珪,自打弘治皇帝驾崩后,七卿之已经七去其四,户部尚书韩既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因而,那内阁书愤愤不平地说内阁积压的言官建章足足有二三十份,可一份都送不到御前,他终于忍不住僚属面前爆了。

    “斗狗跑马,飞鹰搏兔,笙歌艳舞,角抵相扑……皇上即位以来,那些奸佞就一直拿着这些东西蛊惑,想不玩物丧志也难!再这样下去,皇上必然要忘了先帝临终前的殷殷嘱托!言官上书几十份,可皇上却一份都不瞧一份都不看,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

    韩一巴掌拍桌子上,可那坚实的桌案却不比酒楼饭庄那种寻常货色,竟是震得他手生疼。可他丝毫没工夫去理会这种程的疼痛,死死攥紧了拳头,额头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了出来,显然已是气极。下头的僚属都知道这位户部尚书刚烈的脾气,一时你眼看我眼谁也不敢开口,可却有一个人这时候轻笑了一声。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了自己身上,上的韩也狠狠瞪着自己,李梦阳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正色道:“大人乃是先帝重臣,朝廷肱股,与国共休戚,这等时候,只一味怒形于色又有何用?眼下言官交相弹劾这些奸阉,内阁诸阁老也是一心想除却奸佞,此时此刻,大人当振臂一呼,率上下伏阙力争,如此一来要除去八虎,简直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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