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门口,站在那儿的严大迎着了管家路权的马车,一面扶路权下车,一面低声说起了早上来求见的几拨人还在花厅等候。路权在徐家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眼见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严大便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眼见路权进门,他张望了一下那背影就叹了一口气。

    “大哥……”严二凑了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那事情您没有……”

    “没有什么?没瞧见路爷那模样?这时候说出来,我得跟着你一块倒霉!”严大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严二肋部,见他那脸色顿时青了,他才冷哼一声道,“路爷要是问为何早不报,我们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就不该那会儿一时糊涂,开了个头就收不了尾,再这么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严二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严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过来,于是只得闭嘴,悻悻然挪到一边,嘴里却是轻哼道,“那会儿拿赏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话,这会儿倒后悔了!”

    这边厢兄弟两个门房在那提心吊胆,那边厢路权直奔沈光的书房求见,一进屋子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原原本本将徐勋的那番话如实道来。见自家老爷眉头紧皱踌躇不决,他平日里少不得在旁边帮忙提着醒儿想法子,这会儿却不敢吭声,直到沈光叹了一口气,他才硬着头皮说道:“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之前那会儿不该逞一时之气……”

    “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

    沈光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台面上,径直站起身来:“要是他头一次上门退婚之后,你去了之后说话和软些,拿到了休书,哪还有如今的麻烦?”

    见路权面露惭愧要跪,他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听了你回来的禀报犹豫不决,就连徐老六的高升宴都借故避开了,这才闹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谁能想到,徐二爷多年音讯全无,还给这小子留了这样的助力。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使了什么伎俩,竟然能哄骗了人给他写这样的一幅字。”

    从句容寒门到在金陵挣出了一席之地,虽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当,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来的。这结交权贵笼络同侪交好乡里,他凭着这份眼力,就从来没看错过人,要说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约就是因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阔的徐二老爷,于是给女儿定下了亲事,结果如今就因为这门婚事,他竟是进退两难!

    “老爷,不过是一幅书卷,兴许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爷的旧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凭恃。”说到这里,路权偷觑了沈光一眼,见似乎并没能说动自家老爷,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看他言行举止和从前的传闻大为不同,说不定是真的开窍了。老爷若是亲自去一趟,兴许他会爽快地奉上休书……”

    “什么休书!”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书房里的主仆俩顿时一惊,双双转过头时,就只见门帘一把被人撩起,却是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的少女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妇走了进来。沈光见状一惊,暗怒外间守着的小童,慌忙对路权使了个眼色,见其赔笑告退,他才上前搀扶了老妇的另一边胳膊,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和老路说些市井闲话,没什么要紧。”

    沈方氏虽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着儿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脚不便,沈光一再恳求,她想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方才终于松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养成的简朴习性仍旧没改,这会儿一身整整齐齐的青灰色半旧不新斜襟夹袄,银白色少见黑丝的头发只用一根荆钗挽起,看上去就犹如寒门老妇。坐下之后,她就似笑非笑斜睨着沈光。

    “没什么要紧?”沈方氏觉察到一只手扶着自个的孙女微微一紧,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来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没什么要紧?”眼见得沈光面色倏然一变,张了张口要解释,她径直就摆了摆手。

    “你是这家里当家的,该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声。你的名声,悦儿的名声,沈家的名声!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这也是为了悦儿的终身,可你又不愿意亲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里那些别有用心之辈,这不是与虎谋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诚诚恳恳,那徐家子从前是不好,可他让路权转告的这番话,听着却是诚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让他当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个敌人?你向来有主意,可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说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还是那句话,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断了沈光的话,沉默良久,这才低声叹道,“唉,说是退婚,可却得拿一张休书回来,岂不是晦气?”

    “母亲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儿,因颔首说道,“悦儿,去你娘那儿,把句容老家刚刚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见女儿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他却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门边上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又严厉地吩咐门外小童尽心些,这才回转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声说道:“母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关节,实在是无法。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赵大人家里的一位清客罗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说是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见过悦儿,知道悦儿许了婚,可未婚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于是撂下话说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来知道赵家那名声……”

    所谓的名声,可以是褒义词,但也可以是贬义词,所以,刚刚还面色沉肃的沈方氏听到赵钦这名字,一时面色大变。老半晌,她才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悦儿固然是生得不错,可性子终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门,那位赵二公子就算真见着她,何至于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马虎眼,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动怒,沈光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良久,他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母亲,所谓是树大招风,就因为沈家几代人没人出过仕,所以我虽挣得了这样的家业,却也招人惦记。只是您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位赵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并不辱没悦儿……”

    这边厢书房里沈光正在对母亲详详细细地解说,那边厢沈悦去而复返,在外头却是略施小计,轻轻巧巧打发走了书房门口的小童。站在窗户外头听了一会,她渐渐满脸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头擂在墙上。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间回过神来。

    扭头发现是另一个僮仆,她本待想走,却不料书房大门陡然之间被人拉开,随即满脸恼怒的沈光走了出来,面对那凌厉的目光,她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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