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颠连滚带爬撞进王化举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説:指导员,大事不好,蓝蓉老冯头死了!满炕都是血,快去看看吧!

    早晨上班蓝蓉没到,过半个xiǎo时还是没来。马车去火车站拉化肥,等着拿钱交站台费。王化举发火让颉颠去叫:不象话,几diǎn了不来上班?女同志有了孩子就是影响工作!他当众表现出对蓝蓉迟到的不满,后半句则替她辩解迟到情有可原。

    蓝蓉自当上会计工作相当努力,妊娠反映厉害吃啥吐啥,她坚持上班没歇一天。生孩子头三天躺炕上休息,后来有事随叫随到,法定产假也没有休。她明白这工作来之不易,怕一旦安排人ding替,休完产假或许会失去位置。“代”干毕竟不牢靠。

    蓝蓉嘴甜,张口闭口师傅长师傅短的,不久便和颉颠处得很融洽,她希望老头把会计知识无保留传授给她。颉颠知道她是指导员安排来的,自然不敢违拗王化举的旨意。蓝蓉文化浅,学的认真但悟性差,教她diǎn皮毛的东西,两年也不可能独当一面,远不如蒋乐生对他的位置构成威胁。

    婚后蓝蓉享受丈夫的百般疼爱,也努力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下班回家丈夫蒸馍她烧火,丈夫劈柴她码堆,丈夫洗衣她晾晒。炕上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怕公爹打更挨冻,特地织了条厚围巾,又在棉裤膝盖处缝两块狗皮。

    冯永厚对妻子恩爱有加,什么好东西都省给她吃,稍微重diǎn的家务都不许她干。一个电工xiǎo学徒,招待所更夫的儿子,能讨到这么漂亮的媳妇,而且是“以工代干”,我冯永厚前世积大德了。

    蓝蓉的肚皮一天天隆起,xiǎo生命常在肚子里踢腾,搅得她心神不宁。冯永厚越对她好她越觉得对不起他。有几回灯下捧住他那讨人喜欢的娃娃脸,饱含深情凝视着他,愧疚感使她潸然泪下。冯永厚发了慌问她怎么了?她借口孩子踢疼了她肚皮。xiǎo冯按住她腹部央求:儿子你轻diǎn,你不知道踢你妈爹心疼?——他希望生个男孩。

    孩子出生了,白白净净果真是男孩。

    冯永厚给孩子申报完户口,喜孜孜把户口本递给她看。蓝蓉接过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冯蓝辉,男,出生日期1964年1月日,成分贫农。户口本前两页老冯头父子都是贫农成分,只有第三页蓝蓉富农。

    儿子成分好,蓝蓉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纹……

    冯永厚趴在一旁,捉住儿子的手説:瞧xiǎo东西手多有劲!咱爹赶半辈子车接着打更,我比他强diǎn当了电工,将来儿子做啥呢?跟你一样做会计吧。

    蓝蓉説不。咱儿子将来要念大书,读完中学考大学,将来当国家干部。我命苦,xiǎo学毕业不准考初中,上了个破‘半农半读’乡办农业中学,唉——她又想起自己噩梦般的经历,——牛二愣,乡供销社主任的独苗恶少,不是狠命咬住他手指,那场劫难肯定逃不过。

    冯永厚曾听她説过读农业中学的往事,知道此刻被勾起痛苦记忆,忙替她揩去眼泪哄她:千万别生气,你一生气奶吊上去咱儿子该挨饿了。我们这不憧憬未来嘛,该高兴才是。

    蓝蓉破涕为笑,轻轻在丈夫手背上咬一下説:谁生气了?高兴还高兴不来呢!

    蓝蓉结婚生子,王化举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丑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梁二妮来农场后,没有房子先住招待所,秋天也搬进新盖的家属房。二妮壮得象头牛,种完房前园田地,又刨出一亩xiǎo开荒,圈里喂两口猪,鸡鸭成群象开了个畜牧场。王化举打趣唤她“梁场长”,二妮高兴得逢人便説她是家里一把手,化举只是个xiǎoxiǎo指导员,俺可是场长呢!

    人的感情在于相处,夫妻俩如今好得象新婚的xiǎo两口。二妮把丈夫服侍到了家,进门吃现成的不説,连皮鞋都擦得照见人影,她説丈夫穿干净利索婆姨脸上才光彩。关照他把工作干好,早diǎn提拔科级,让姐当上“王科长家的”,过一回官太太瘾。

    王化举留意机关女同志的穿着打扮,也给二妮买回几身时新衣服,穿上果然洋气不少,粗眉阔嘴大圆脸依旧,看上去却顺眼许多。二妮有不穿衣服睡觉的癖好,説这样子解乏,王化举开始不习惯,后来慢慢适应了,搂着胖乎乎一堆肉蛮受用。

    他克制自己不再想蓝蓉,绝不能再偷腥,以免坠入万丈深渊。每回路经大仓库,扫视中间套开xiǎo门的那两扇大门,少不得热血冲ding心跳加速,但不再刻意回味陶醉,反觉着心乱如麻——是愧疚,后悔,庆幸,还有恐惧。

    他曾设想过,假如蓝蓉痴情不改继续粘他,就找人事科把她调走,理由良种站一个女同志不方便。与其他单位会计对调,仍然“以工代干”不亏欠她。任何时候保全自己第一!让他宽慰的是蓝蓉似乎也把过去忘得精光,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想不到冒出个老冯头!那天老家伙抱着孙子要认他做干爹,每句话里话中有话,可恶可怕之极!好在不久他分到房子搬离招待所,否则时间长了,传到二妮耳朵里麻烦大了!孩子长相是铁证,把孩子和他往块堆一放,一切辩解全多余。

    从那以后,王化举一年没去过招待所,他怕跟老冯头照面。老头却常来良种站转悠。昨晚临下班,老头领着孙子偷偷站在财务室门外,被王化举一头撞见。老头显得有些尴尬,推説孙子想他妈,看看咋还不回家。

    他让孙子叫王化举干爹,冯蓝辉奶声奶气叫了声“爹”。也难怪,刚学话的孩子没叫过干爹。王化举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好,讪笑着摸摸孩子头ding,撒开脚丫慌忙离去。老冯头在身后干笑:叫啥没有关系,爹和干爹一个样!

    王化举尽量避免和蓝蓉单独接触,更没有登过她家的门。蓝蓉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脸上有泪痕。有一天颉颠不在,蓝蓉托着下巴独自流泪,恰巧王化举窗外路过,便停下脚步问咋了?她抹去泪挤出一丝苦笑,挥手叫他快走,説“没你的事”。

    她并不怨恨王化举,始终如一把他看作自己的恩人,她不会説对不起他的话,做对不起他的事。二妮来了夫妻俩和和美美她高兴,她理解王化举为何总回避她,指导员的前途关系着她的前程。

    她怨恨过儿子。xiǎo东西不识时务,只一次便闯进她肚皮扎下根。怨愤无处发泄甚至想饿死他,或者干脆扔山沟去。儿子的眼睛明澈如水,咿咿呀呀似乎急于与她交流,向母亲诉説他没有罪。蓝蓉泪水夺眶而出,生怕被谁抢去似的,把儿子紧紧护在胸前。熬吧,儿子成分好,长大准有出息。

    一年来色鬼公爹一次又一次蹂躏她。冯永厚半个月值一次夜班,老头如期而至从不脱空。她思想斗争再三,几次话到嘴边仍下不了决心向丈夫诉説。怎么説?否认有过出轨行为还是承认?丈夫会做什么反应?这婚姻维持下去还是就此散伙?丈夫将怎样对待她儿子?她爱冯永厚,离不开那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她知道丈夫也深爱着她。倘若他一旦得知,在他之前和现在,她被另外两个男人占有过并占有着,他是头暴怒的狮子,还是温驯的阉牛?

    她知道老冯头不会与她善罢甘休,这个赶半辈子大车的老光棍不会宽恕她。

    她害怕这事捅出去,不消三天毛山农场就会沸沸扬扬,哥哥脸往哪搁?她最担心她的恩人,指导员将受处分,她永远对不起他!

    牙打掉往肚里咽,什么都不能説!

    她跟丈夫商量:永厚,请我嫂子的姐夫跟你们厂长説説,往后你别上夜班了。你不在家我睡不踏实,夜里醒来身边空落落的害怕。丈夫憨厚地回答:一个月不就两次夜班嘛,蓝辉陪你还不行?有谁愿意上夜班?咱不能为这让人説闲话。

    她又説:要不让你爹把铺盖搬招待所去。你想呀,你上夜班,公爹儿媳妇在家别人不説闲话?

    冯永厚不等她説完连连摇头:那更不行!招待所乱糟糟,白天怎睡得好觉?我想好了,再过三年等爹退了休,脱土坯接间偏厦,让爹和咱儿子住里面。

    蓝蓉不再吱声,再往深説就捅破了。

    吃过晚饭,老冯头与上夜班的儿子一道出了门。老头在招待所转了转便溜回家,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却拧不转。老头趴到窗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説:开门!反锁干啥?不开踹啦!

    传来踹门的声响。

    木板门不结实,蓝蓉生怕惊动左邻右舍,只得下炕开了门。她打算跟老头摊牌:顺从可以,但以后不许再领孩子去办公室转悠,再别跟王指导员“磨叽”。

    老冯头进了门很得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哈!他剥去衣服,全身上下脱的精光。孙子冯蓝辉瞪大眼睛,用xiǎo手在脸蛋上刮:爷爷,丢!蓝蓉忙扔过被子给他盖上。

    听蓝蓉説完顺从他的条件,老冯头冷笑一声:条件?屁话!到如今你还护着他,心思在那野汉子身上!我明告诉你,我非把他搞臭不可!谁欺侮老冯家我跟他没完,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甩开被子一跃而起,扯开蓝蓉衣服发疯般压上去,嘴里念叨你依得依,不依也得依!

    冯蓝辉已经懂得保护母亲,边拽老冯头的腿边哭叫。老冯头一脚踹开孩子骂道:xiǎo野种,滚!

    蓝蓉张开嘴,象当年咬牛二楞手指一样想咬老冯头,却被他大手捂得喘不出气。突然触到枕边有个硬硬的东西,是准备给儿子裁衣服的剪刀,晚饭前丈夫磨得锋利无比。情急之下她摸出剪刀,对准老冯头后背脊心扎进去,血象一股喷泉直冲房ding。老冯头怪叫一声,瞪大眼珠从她身上滑下,一声低似一声直哼哼。蓝蓉咬牙切齿,揪过他渐渐软下去的祸根,“咔嚓”齐根剪断……

    蓝蓉此时毫无怯意反镇定异常。自首的念头只闪现一刹那便迅速打消:犯下人命大案,她将面临无休止的审问,最终必定殃及她的恩人。与其屈辱地活不如痛快去死,她选择自行了断一了百了。

    儿子哭累了,xiǎo狗一样蜷在地上睡了。蓝蓉把儿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眼泪揩净儿子熟睡的xiǎo脸,喃喃自语道:蓝辉啊,妈要走了,妈对不起你。妈只盼你长大了有出息。

    她举起带血的剪刀,用尽平生力气刺向自己心窝。

    艳丽的青春之花猝然凋谢,脸上凝着凄美的笑容。

    最终侦查结论是:老冯头强奸儿媳妇遭杀,不齿活该;蓝蓉防卫过激,蒙羞自尽。这正是蓝蓉生前期盼的。可怜的女孩,宁死护着赐给与她“以工代干”机会的大恩人,绝不使其丑行暴露。

    老冯头死有余辜,儿子冯永厚切齿痛恨,血衣也不给换,将尸体塞进薄板棺材,埋到西棋盘山“半岛花园”,让他与孤坟野鬼为伍。

    蓝蓉出殡那天,冯永厚抱着儿子,父子白衣白帽披麻戴孝,木木地走在棺材前。王化举发高烧没来,由二妮代为送葬。这个善良的女人一路上嚎啕大哭:妹子啊!贞节烈女啊!你傻呀你!老畜生该杀,你万不该杀了自己啊!丢下我两岁的干儿咋办哪!蓝蓉人缘不错,站长平青云,来农场后在试用队一起度过最初时光的蒋乐生、叶xiǎo娜、柳芽柳芷姐妹纷纷赶来,为二十二岁的花季亡灵送最后一程。

    蒋乐生曾被蓝蓉夺去会计“饭碗”,此时已不再怨恨她,反觉得她可怜又可悲。“蓉”又名莲花。想不到以花中君子命名、与他同样出身的同龄人结局如此惨烈!

    当晚他拟就一副嵌字挽联,记在自己日记本上,算作“为了忘却的纪念”:

    泪飞血溅只为了青胜于蓝玉殒香消怎守得身洁如蓉

    一场感冒击倒王化举,好几天没能上班,高热不退鼻孔穿血,人憔悴得脱了形。第二年春,分局从各农场抽调一批干部,以提拔副科级作激励措施,去新建的条件更艰苦的边河农场。王化举报名请调获批,当上边河农场的王科长。

    离开毛山农场前,二妮和他到草甸子上采来野花,编一只大花圈摆在蓝蓉墓上。王化举低头默默无语,二妮叹道:我干儿他娘真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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