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无声息走近北大荒。白昼大大延长,风不再尖利刺骨。阳坡上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滴滴答答滴水不停。路面积雪白天化了夜里又冻上,脚踏上去像踩着碎玻璃。

    为促进地表升温,拖拉机牵引木耢子下地耢雪。机车过处雪野斑斑驳驳,好似蘸墨不足巨笔涂抹的痕迹。几天后积雪化净,大地袒露出黑亮胸怀,该播xiǎo麦了。

    志愿来场人员试用期结束,被安排作长(期)临(时)工。

    长临工系农场自行招收的工人。“长”代表非季节性长年用工;“临”指有待劳动部门审批。一般来説,长临工就等于正式工作。

    就业农工的子女亲属,叶xiǎo娜去卫生所,鲁宽到米面加工厂,勾万山等全都学开拖拉机。

    冯永厚一心想学电工,这是一般人难以谋到的好工种。老冯头仗着是建场元老,盯住人事科长老薛不放,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架势。

    修理厂厂长看中冯永厚朴实勤快。儿子如愿当上电工,老冯头却归功他争来的。他説做人不能太老实,我赶了半辈子的车,牲口都欺软怕硬。

    农场地处边远地区,没有公共汽车交通极为不便,出行全靠搭车,否则再远的路也得用脚步量。因此开汽车特别吃香,甚至赛过坐机关。

    管二壮跟当汽车队长的哥哥提出想开汽车。大壮説这里的驾驶员除部队转业的,就是劳改局和场级领导的儿子,dingxiǎo的也是科级!你行吗?

    二壮憋红了脸説:你、不也、科、科级吗?现、官不、不如、现管!

    大壮不理睬兄弟的要求——二壮老大不xiǎo,粗手笨脚学开汽车不合适。再説车队又不是农村生产队,一队之长权大无边,想收谁就收谁。他找薛科长,説二壮在老家打过铁,分配车队当修理工。这活有技术,且享受驾驶员劳保待遇。

    任威任武弟兄成分好。薛科长征求任大海意见,你两个侄子干什么好?

    老任姿态很高:能受他们我已感谢不尽,有什么挑肥拣瘦的?听你安排!

    薛科长试探道:咱们场还缺财会人员,要不让他们学会计?归你管也方便培养。

    任大海摇摇头:不行不行,xiǎo学都没毕业文化太低。再説影响也不好。

    兄弟俩最后分配七分场做监舍看守,负责登记进出监舍犯人人数,接待和监督家属探监。干好了还有提拔做管教的机会。任科长自当领情。

    蒋乐生的姐夫马书魁和蓝蓉的哥哥蓝乐圃是农技员,良种站技术指导。王化举与站长平青云商量,决定把蒋乐生蓝蓉留下,一个会计兼统计一个当保管员。留下他们,良种站与生技科亲上加亲。

    时下农场缺干部,少量思想好能力强的工人充实到管理岗位,叫“以工代干”。比如办事员、司务长、带班队长、会计统计保管员、代课教师见习医士等等。“代”干代久了代好了,指标下来或许有转干部的希望。

    有谁不想当干部?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在任家兄弟蒋乐生叶xiǎo娜们头上。蓝蓉泪眼汪汪,恨不得给王指导员下跪谢恩。

    王化举是山西平遥人,宽额头尖下巴粽子脸,白净净一表人才,今年二十九岁。妻子梁二妮大他一岁,身体强壮上山能背下地能挑,泼辣能干全村出名。王化举参军前他俩定了亲,走时二妮送他到村口,四只长满老茧的手捉在一起:化举,家里的事有姐,再苦再累姐不怕。你在队伍上好好干,等转业有了工作,姐随你去过好日子。

    王化举服役的四年里,父母亲多病弟弟妹妹年幼,这个穷家全靠没过门的二妮支撑。他常写信回家,表达对二妮的思念感激和愧疚,还从少得可怜的津贴费里省出钱,买件红棉袄一条花格子头巾寄给她。

    三年前临转业,父亲的病越发沉重,催儿子马上回家完婚。二妮连着三天去车站才接到他。山村里姑娘不经老,二十七岁的二妮皮肤黝黑,红袄花格子头巾早褪了色,乍一见面象几个孩子的妈,与一身崭新军装的武警班长站一起谁看都不般配。王化举心里不情愿脸上不敢表露,规规矩矩登记拜了天地——他怕气死父亲背不孝骂名。

    洞房花烛夜,二妮心头如一盆熊熊炭火。她把自己脱得精光,仰在洒满花生红枣的新铺盖上。新郎坐在摇曳的烛影下,单手托腮半闭眼睛,一根一根抽闷烟。他説酒多了让新娘自己睡。二妮一跃而起发火:屁话!我睡得着吗?都説当三年兵见了老母猪赛神仙,你一走就四年,姐不如头老母猪?

    王化举不回话也不动窝。二妮来了泼劲,下地拔出他嘴里香烟踩脚下,抱住他往炕上“咣当”一扔,三下两下剥掉衣服咬牙切齿:是杀是剐今天由不得你!

    一墙之隔传来父亲一声声呻吟。王化举不敢声张,半推半就听凭发了疯的新娘摆布。炭火融化冰霜,二十六岁xiǎo伙发力果然厉害。一阵肉搏过后,二妮发出快活的嚎叫。

    三天后父亲断了气,眼睛闭得紧紧的很安详。王化举料理完丧事,就要去转业的工作单位报到。他劝阻已收拾好东西想跟他走的妻子:那边是劳改农场,我去看押劳改犯。冰天雪地靠边境,吃大碴子啃窝窝头,你何苦跟去遭罪?

    二妮不听,扑进王化举怀里一边捶打一边抽噎:好容易盼你回来,被窝刚焐热,你就忍心把姐扔家守空炕?跟着你我不怕遭罪!

    王化举被她柔情感动,连哄带劝道:二妮,你是个好人,这些年为我家受苦了。爹刚走娘孤孤单单。农场现在没有房子,住帐篷蹲马架子不叫带家属,你去住露天底下?等有了房回来接你。

    二妮扬起脸,目不转睛盯着他:当真?明年,明年行不?

    王化举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扭过头应道:当真。

    二妮扳过他头,生怕失去宝贝似的按在自己胖鼓鼓胸脯上,用训孩子的口气説: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你就是姐的命。丑话説头里,你万不能学陈世美!你学陈世美姐找包龙图铡了你!王化举被捂得喘不过气,背脊后直冒凉气。

    来毛山三年,王化举一心扑在工作上。夜深人静也思念母亲和家,思念二妮,念及她的好和她的苦。可翻出那张从不示人的结婚合影,甜蜜幸福感便不翼而飞。

    每月发工资他都往家寄钱,每年一次探亲假也照常回家。久别胜新婚是种享受,天天在一起难以忍受。他对二妮一再谎称没有房:农场每年只盖两栋房,我是党员好意思同人争?只怕三五年解决不了!他希望二妮失去耐心提出离婚,那样既遂他心愿,又不挨包龙图铡刀。

    毛山农场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娶妻。有人要给他提亲,他只摇头不説话。

    站长平青云比王化举大二十岁。西安事变第二年,他和同学从河南徒步投奔延安,进了“抗大”第三期,参加过百团大战,解放战争随陈赓打到两广云南。五三年卸任师参谋长,转业到省公安厅当副厅长。十五年间仕途象他的名字平步青云。

    人生之路太顺容易栽跟头。五七年整风他头脑发热,説了不少过头话,多亏老首长护佑,没戴右派帽子但处分不轻:留党察看行政降三级,下劳改分局当科长。

    老平栽了大跟头也学会喝酒。一天三顿有时上班醉熏熏的。高兴起来唱抗大校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机关领导找他谈话,他公然宣称破罐子破摔了!还“老子老子”的出言不逊。

    牛顿的惯性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生之路。人走红时一顺百顺事事顺,倒霉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老平老婆所在的服装厂精简非生产人员,她不愿下车间当工人逼老平去找局长。局长称没法安排,老平走廊里大叫大嚷:虎落平川遭犬欺!这个好安排那个好安排,有头有脸的xiǎo老婆都好安排,就老子正宗老婆安排不了?别把老子当傻瓜,惹急了老子毙了你们!活脱脱《红楼梦》里那个功勋家奴焦大。

    老平手中无枪也毙不了谁。他只是道听途説,并不掌握谁是谁xiǎo老婆的真凭实据。众人推推搡搡把他劝回家。他没有象焦大嘴里被塞马粪,但受到远比塞马粪更严厉的处分:开除党籍,行政再降两级,从正科降为一般干部,下放毛山农场。

    俗话説树挪死人挪活,平青云来毛山后反变了个人:他静下心思前想后,四十出头奔五十,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破罐子经不起摔,日子好孬还得过下去。他不再沉湎于光荣和辛酸的回忆,下决心戒掉酒,工作勤勤恳恳象头被驯服的蛮牛。

    孙书记颇为尊重他,于、汪两位场长对他也很客气。考虑到他子女多家庭困难,连降五级工资凭心而论叫谁都难以承受,农场党委打报告,建议对他只降职不降薪得到批准;接着又安排他大女儿上班,老平得到些许抚慰,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王化举和平青云这对老少搭档配合默契,一个分管政工管教,一个专职管生产,良种站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单位。

    蒋乐生蓝蓉加入良种站,使这个院子平添青春气息。蓝蓉是唯一的女性,明亮的眼睛柔美的声音恰似万绿丛中一diǎn红。每当夜幕降临,兼作宿舍的会计室飘出悠扬的二胡声。

    总帐会计颉颠是就业农工,这古怪名字象和尚的法号。王化举告诉蒋乐生:此人会计水平了不得,任科长和局财务处长都佩服他。你跟他好好学,定会成为高手。

    蒋乐生庆幸遇上好领导,学会计又遇到高人。他管颉颠叫师傅,扫地抹桌烧开水全包,不需老头动手。

    每天上午他跟随平站长下地,完成统计那摊子活。下午回办公室填报表,然后开始记帐。捧起帐本没等打开,颉颠冷冷地问:你洗手了吗?

    蒋乐生回答:进屋时洗过。

    颉颠以不容反驳的口气説:重洗,下回记住。

    别看这老头邋里邋遢,编的凭证记的帐整洁如新,如同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阿拉伯数字一律75度角倾斜,整齐划一占半格子高度。更正的地方一律红线划消,黑红相映更显清晰美观。

    颉颠看中蒋乐生聪明好学,但不应承做他的师傅:你认个二劳改做师傅,不怕别人説闲话?有时候也哼哼呀呀答应。

    自古便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説法。颉颠明白,农场眼下缺会计暂时用他,等教会了别人他就得滚蛋。下大地干活或者喂牲口,他年纪大了遭不起那罪。出于怕被“饿死”的防御本能,他对蒋乐生的求教守口如瓶,有时不得不敷衍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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