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偌大的凤朝皇宫,除了御书房灯火通明格外醒目,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暗的令人深感压抑。

    盛子凌和盛子崖才走远了十步不到,就听到背后御书房内传来重物撞击和破碎的刺耳声音,带着难以消磨的蚀骨之感。

    “朕还以为你冲进来第一句话是要说求娶那个下九流的卑贱戏子呢?”成德帝显然心头一口无名火还没有舒展出来,这刻薄的语气措辞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很是不符。奈何此时御书房只剩他与东宫两个人,纵是他做出什么更不符身份的举止来,在万民心中,也妨碍不到他平日里艰辛维持的高贵无暇形象。

    “父皇也知道,青衣只是一个借口。”

    成德帝说得这个猜想,东宫倒也是想过。却是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青衣的时候。甚至在他知道青衣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棋子后,他也美好的想过。不过现在,他不想了。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她只是一枝美艳且带毒的花,而是他知道这所有只能是个梦,而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天。诚然自己此刻很清醒,清醒得只想保她一命。

    “朕还曾说世人眼孔浅薄,看来朕也是眼薄无知。任以前朕也不会想到东宫还有这么毫不呆拙反而慧眼如芒一针见血的时候。你若是早些时候如此,朕也不至于这些年与你离心离神。”

    “父皇说笑了。若说儿臣看得出这件事的内里,不过是因为这计不够完美无缺。而儿臣也只想花最后一点心做一回自己。其实父皇不过是因为对母后一条命的一点愧疚和自责,才允许自己所不期的儿子在储君位置上坐到了今天。”

    砰!

    是成德帝一瞬取了腰际玉佩恨恨砸到东宫脸上又丝毫不拖拉落地的声音,“盛子纯你今天真是好大的胆子!”

    是呀,他将这二十二年来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在一天之内全都做了个遍。

    孝仁皇后当年的死,一直是成德帝心口上的一个禁忌。若让人知道,堂堂天子的发妻,是被他亲手设计代自己而死,天下人会如果想他这个安坐多年龙椅的人!

    东宫盛子纯被玉佩砸到的额角鲜血汩汩而流,带着一丝惨白和嗜血,却丝毫不见狼狈和恐慌。看向成德帝的眼神和五官表情都是平静从容。

    过了好久,成德帝才从这祥和的面庞中反应过来,却没有先前的雷电相倾的气势,低声道:“给你储君之位,确实是我不得已而为之;也有人无心皇位我也无心给;也有人无心皇位但我怕他的母族有心;还有人有心但我无心给;更有人无心我却想给。这位子,当真是难办。”成德帝在这一次没有以皇帝的身份自称朕,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这一场御书房的赤心交谈如窃语,低低得还在进行,却犹像鬼魅在低于哭泣,似哭诉皇族的沉重与身不由己,似哭泣这淡薄难以赤诚的亲情。

    翌日。

    约莫着快巳时的时候,盛子凌来了尹府zi苑。上一次来这里的震撼场面,他至今时时回想仍是心有余悸。今日那个墨绿身影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也在。盛子凌心中微微诧异,因为毕竟盛子元没有早朝,而元殊府与尹府zi苑只一墙之隔。他其实是做好了看到两人共室静好的准备的。

    他走过去的时候,尹千城坐在zi竹下的石桌前,调试着她夺色琴的琴弦。尹千城手边坐着的是一个鹅黄衣的女子。女子虽坐在尹千城身边,目光却一直放在主院的门框处。主院的门框斜靠着红衣肆意的景荣,而景荣的眼神似乎没有落到任何一处。

    zi竹下的玄衣女子还没有抬头瞧瞧来人,径直问道:“太子情况如何了?”

    “最迟不过午时便有圣旨传下了。王皇后也因抚育失职被罚了半年俸禄。”

    诚然如盛子凌所说,正午之际颁下了这样一道圣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以匡国本。伊时,朕感念孝仁皇后淑德,亦觉太子敦厚敬敏,故委以社稷重任、祖宗殷期。然太子恃宠生骄,纵情声色,不问天命,资质愚钝,难为上天牧民,有违朕之所托。自此,废太子子纯为王,从此迁居上越郡,此生非诏不得回京。

    也是从这一日起,凤朝京都少了一个倾城名伶;凤朝的史摘上东宫盛子纯就此不复存在。

    这是后话了。

    女子手下琴弦发出涩涩的声音,“还是免不了吗?”

    “若只说昨晚荟萃园的事,事态本就有些不简单了。但昨夜东宫进宫后他当着父皇的第一句竟是自动请旨辞去东宫之名。后来两人进了御书房,没有人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半个时辰后,东宫直接回了自己的府邸。关于废太子一事今早已在朝堂上说过了。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照理说师正音是昨晚最切身见到一切的人,他竟然没有大加声伐东宫。”

    “结果尽管这个谏言最具决断性的师御史没有如何声伐,东宫之位依旧难保。”尹千城补充道,“其实我在想,成德帝似乎并不希望现在这个东宫是东宫,而现在这个东宫也不希望自己是这个东宫。”

    盛子凌一改平日不理正事的疲沓懒散,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却安静异常,半晌没有话音传来。

    盛子凌好奇得去瞧女子,不料正撞进女子对自己一番探寻的眸子。他移了眸光,咳了两声,“怎么了?”

    尹千城没有喜欢吊着人胃口的说话风格,她只是微微诧异和不能适应现在的盛子凌。他依旧是如同昨夜的一身赤金衣。这样的盛子凌,令她既熟悉又陌生。

    然而对盛子凌刚才的问话,她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难道说他不该这样正经做派,而是继续做个风流恣意的轻纵儿郎?

    于是她也一派正经的只说正事:“以昨天东宫的表现来看,他也未必就比你们这几个兄弟差到哪里去,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表露。他在知道自己行为有失于人前的时候还火上浇油请辞东宫,其实他并不是以退为进,更多的是顺水推舟。而昨天首先出现收拾残局的是王皇后而不是成德帝,成德帝这些年似乎也放任东宫将这样无功无过也就是可有可无的形象一直维持。”

    “再说东宫这个东宫位置的由来,大家心里都知道是因为已故的孝仁皇后,也就是东宫的生母。都说皇家无情,谁能说得准成德帝究竟是对已故的孝仁皇后有多喜欢,还是因为其他。若我是成德帝,当真喜欢自己的结发之人,必然也会爱屋及乌喜欢与他的孩子。有些时候,死人比活人还来得有用些。若是孝仁皇后寿命绵延个几年,东宫这位置说不准是谁的呢。”

    景荣不知是因为被鹅黄衣女子看得毛骨悚然,还是有意插话,道:“不管谁是东宫,东宫这个位置都不缺有人心里想着,也绝不可能有不立储君这个做法。就算是成德帝吝啬,也要看素来就将国家大义挂在嘴边上的文武百官们同不同意。你担心个什么?左右横竖都与你没有干系。不过若是那个人有心那个位置,或许就与你扯得上半点干系了。”

    盛子凌面色一白,他自然听得出来这个‘那人’说的是谁。是呀,也确实只有他或能让尹千城涉身担心了。不然她也不会回来卷入朝堂权谋了。

    尹千城笑得坦然无忧,“成德帝无心,阿七无意。说到剩下有可能做储君的人……”她眸光才放到盛子凌的身上,眼风一角却是又撞进了另外两个纤细身影――花拂雪和花拭泪。一时到了嘴边的话也就生生停了下来。

    哦,对了。花拂雪这个名字,也是尹千城给她改的。毕竟,她终究是花家的二小姐。而如今还居在尹府,不过是暂居。总该是要回花府,不过是时间问题。

    却见同样看到这状的景荣眸光一凛,进了正院,身影隐在了屋内。沐濯衣见景荣进了屋,自己又对来的两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所以也进着进了屋。

    盛子凌也就没什么事,便匆匆告辞。到现在尹千城都不知道盛子凌为何而来,难道就是为了听自己说一下对于废太子一事的看法?盛子凌走得太快,像逃离重大天灾苦难一般。但其实他只是一面想见又一面不敢见那人。但他走得太快,不知道尹千城对来的两个女子匆匆说了一句便起了身。

    盛子凌还没有出尹府,就听见身后女声唤道:“盛子凌!”

    这音色他熟悉不过,多少次午夜梦回,似乎都有这样一道声音或骄傲或调侃唤过盛子凌这三个字。

    他没有转身,尹千城早已到了他面前。他想着总该说点什么,而主动开口比较好,“尹千城。花家这两个女儿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脑海当下闪过景荣得知事情始末时说的话――伽若山的山规你必然比我这个平时不爱两本书的人清楚。若说花雪是如你我一样的伽若修习者,她有没有什么身份转变倒也无所谓。但她也知道不少事,而且武功医术阵法也算学了些皮毛,现在必须考虑到她是否会泄露伽若的事。或许她那点武功所学我伽若不一定瞧在眼里说是自己的功劳,但她若是有意利用你与伽若的关系搅乱本就浑浊的一池水,到时候吃亏的必然是你自己。所以她所知所有关于伽若的记忆,必然不能留着。

    其实花雪没了关于伽若的记忆,也就自然不会记得什么人了。这样她也可以彻底做她花家二小姐,而花家也不必与尹千城牵扯不清。但景荣想到的,尹千城也想到了,松若更是想到的。从头到尾,除开尹千城与花雪的情分,她更看重的是一旦做手脚消除花雪的记忆,松若会如何自处。

    “这件事我会处理。”女子似下了什么决定,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又问道:“青衣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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