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七月,京兆郡蓝田县的一座小村庄内。

    村庄坐落在蓝田县东南角,四面群山环绕,有溪涧自山谷而下贯穿村落。倒是青峰推门望,绿水人家绕。耕地交织阡陌纵横,黄土夯成的小屋上炊烟寥寥,端的一副桃源景象。

    七月盛夏烈阳炙烤着大地,日光灼人,田陌尽头的小山包上却是绿意盎然,和风容与,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凉爽。

    杨柳树下,一名身着青色对襟窄袖长衫的少年郎安坐于地,舒适的半倚在一只懒趴趴的小麋鹿身上。口衔一缕狗尾巴草,手捧一本泛黄的书籍百无聊赖的看着。

    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缀着星星点点。身后一条细长的小溪,缓缓冲击着溪地石头,发出淙淙声响,杂着四周的燕语莺声、呦呦鹿鸣,一片安宁祥和。

    “呦呵——小桥流水人家,静谧安闲,不为尘俗羁糜,这才是我陆皓想要的生活。”

    青衣少年直至身子有些乏了,才放下手中的书籍,揉了揉泛酸的眼眸,起身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哎呦喂,陆大郎君,不为尘俗羁糜……说的真好。”

    一声清脆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只瞧见又一少年手牵枣红色小马驹沿着溪边悠悠走来,身子如醉酒般左倾右摆,很是不着调。

    那少年缓步行至陆皓跟前,一甩手中马缰,掸了掸衣襟上的尘灰,如炬的目光乍然定格在陆皓脸上,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一脸盈盈笑意。

    “陆闵奴,你倒是悠闲的很嘛。”

    闵奴是陆皓的小字,也就是俗称的乳名。早在魏晋南北朝时,就有人崇尚以“奴”命名的习俗,看中的是“奴”字中包含的爱昵成分。

    可是……这乳名也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

    只见陆皓小脸一绷,双眸似火,不忿道:“王玄策,你要我说几遍才懂?不准叫我的小字!”

    “诶,这有何妨?陆闵奴这称呼既亲切又好听,还很有韵味。而且你看像宋武帝刘裕,小名寄奴,陈后主陈叔宝,小名黄奴。这可都是帝王,你这陆闵奴跟他们也不逞多让。”王玄策却也丝毫不在意,挑着眉头笑吟吟的说道。

    陆皓撇撇嘴,鄙夷的瞧着王玄策,很是不屑,道:“刘寄奴是武夫,陈叔宝是懦夫,我陆皓虽然驽钝,却也不愿与之为伍。”

    “可我还是觉得闵奴唤着顺耳。”

    “让你别叫了,你还……我看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说着,陆皓扬起双拳,朝着王玄策狠狠的比划两下。

    王玄策一脸嫌弃:“啧啧啧……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说刘寄奴是武夫。”

    “嗯?”

    “好好好。你会功夫,我打不过你,不说了总行了吧,陆小郎君。”王玄策摆摆手,一副欠揍的模样。“再说了,怎么样我也年长于你,称得上是你的兄长。你父亲又收我为徒,更算得上是你师兄,你这样是对待师兄的态度吗?”

    不说“师兄”二字还好,一提这个陆皓就好似炸了毛的猫,指着王玄策痛斥道:“去你的,你还有脸说是我师兄?你干过为人兄为人长该干的事了吗?净会扯我后腿。我好不容易攒了几年的私房钱,就备着这次离家出走。可你倒好,没给我资助便也罢了,几天时间还把我辛辛苦苦攒的钱花的个底朝天,弄得我如今两手空空。在长安一无人脉二无分文,你教我如何立足。现在还觍着脸要我叫你师兄,你好意思么?”

    面对陆皓的责备,王玄策脸不红心不跳,表现出良好的自我修养,迎着对方喷火的双眸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此言谬矣……大谬!你自己想想看,你我二人都是师傅的弟子,纵横家的传人。纵横家是何等人物?那可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的大丈夫。你如今若是只顾贪图享受,不知磨砺心智,岂不丧失了纵横家的本质,日后又谈何纵横捭阖,扬名天下?昔日战国名士苏秦不也曾言‘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富贵繁华只会累得你迷失自我,舍去初心。所以说,花你钱财并非是我贪图享受,实是用心良苦啊!”

    “那我岂不是还得谢你?”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滚!甭提这些没用的,你那琉璃玉佩好像也价值不菲吧,怎么不见你用掉?”

    “咳咳……我这玉佩是祖传的,不能一概而论。”

    “那我之前那块蓝田玉还是外公给我的呢,你他娘的用的时候怎么不说话。”不等王玄策再说些什么,陆皓转头对着趴在草地上的小麋鹿道:“阿梓,怼他!”

    话音未落,原本懒洋洋的小麋鹿抖擞精神一跃而起,头上的杈角对着王玄策的面颊直扑而去。

    “阿梓,别冲动,千万别冲动。闵奴,我错了,拦着它……啊~”

    王玄策仓皇而逃,不一会,山谷内回荡着他的哀嚎。????————————————————————————————————————————————————————————————

    “嘶……疼……我说陆皓啊,你以后能不能别总让阿梓往俊脸上撞,这可是我娶媳妇的本钱,要是撞坏了可如何是好?”

    手握铜镜,王玄策陶醉在自己微微有些肿胀却又英俊不凡的容颜中无法自拔。怜惜的望着自己,透着一股子忧郁的气质,却也不忘向陆皓炫耀一番。

    陆皓手里捻着浸了药汁的棉花,在王玄策微肿的面颊轻轻擦拭着。本还心怀愧疚的想要弥补些什么,突闻此等没脸没皮的话语,陆皓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良善了?于是乎将凝于指间力道重了几分。

    “哎呦,疼……陆闵奴你要死啊!”

    “恩?阿梓~”

    “别!别!别!好了,是我错了行吧?搽药,搽吧搽吧,我不提了。”望着一旁蠢蠢欲动的小麋鹿阿梓,王玄策瞬间没了底气,认了怂。目光流转间瞧见陆皓丢在一旁的那本泛黄破旧的书籍,有些好奇道:“对了,你从师傅那里偷来的这本书里面到底写了啥子,为何他老人家会一直视若珍宝,还说这书是子孙后代的富贵?”

    细细的抹匀最后一滴药汁,陆皓在一旁溪边净了净手。

    “我也不晓得。这书像是史书,可内容却又……”

    陆皓不知如何表达,擦干手里的水渍,拾起那本泛黄的书籍,随意翻了几页,指着上边方正的小字,道:“你自己瞧瞧,这本纪第二太宗篇说的明明是当今陛下,可是陛下如今正值壮年,何来这太宗的谥号。这到底是什么?我实在想不通,猜不透啊!”

    迎着陆皓手指的方向,王玄策瞟了一眼也是摸不着头脑。

    “你难道没听师傅说过这书的来历吗?”

    “这我确是不知,父亲只说此书是我陆家的立身之本。我问他为何?他却始终不肯对我言明,只道这是上天对他开了个玩笑。玄策,你觉得我父亲所说的玩笑究竟是什么?”

    提到这个,王玄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双眉轻皱,低头沉思起来。

    旭日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映得脸上微微的红肿绚烂夺目,又显滑稽无比。可平时最喜打闹的陆皓却一反常态,并未去打趣他。而是守在一旁,静待他的答案。

    “我总觉着师傅非同常人,身上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还记着初见他之时,我不过是个衣裳褴褛的乞索儿……”

    不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王玄策开始追忆曾经。可那往昔的记忆,也许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年前,吴郡近郊的一家食铺外,一口大锅架在灶上,锅里呲拉拉的泛着热浪,空气中夹杂淡淡麦香,勾的食客们馋涎欲滴。

    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光着脚丫,望着那腾腾热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风沙污了眼眸,口水**了下巴也浑然不觉,只呆呆的伫立着。

    丝丝缕缕的衣物露出他嶙峋的瘦骨,小乞儿却站的端直,未有一丝卑躬之态。

    路上行人如织,却也没几人理会他。

    小乞儿还在注视着,突然眼前一黯视线受阻。攸然抬起小脑袋瞧一眼,只见一个蔚蓝色锦衣的男子正在自己跟前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

    “肚子饿了吧?”锦衣男子露出和煦的笑容开口问道。

    许是很少受到善意的对待,男子的笑容让小乞儿感到非常亲切,本能的点了点小脑袋。

    男子递给他一个雪白的馒头,小乞儿接过手中,并没有立即吃下,而是默默的看着他。

    锦衣男子双眸中闪过一抹好奇,道:“即是饿了,为何不像其他人般前去讨食?这世间总是有善心人的。”

    沉吟了一会儿,小乞儿肃然道:“摇尾乞怜,我……做不到!”

    这句话铿锵有力,不似这等年纪能说出的。锦衣男子兴趣更甚了,抚了抚小乞儿蓬乱的小脑袋,道:“不去乞讨,那你如何过活?”

    “忍饥挨饿也好,偷鸡摸狗也罢,乞讨……我伸不去手……”

    “你这孩子有个性,我喜欢。”听闻小乞儿这般言语,锦衣男子抚掌而笑,脑中闪过一抹灵光,有了些许想法,好奇道:“不知你可有名字?”

    “我有,名字阿耶给取的。姓王,叫王玄策”

    ……

    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王玄策。

    锦衣男子喃喃自语,目光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这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有些不敢置信。

    锦衣男子怔了许久,直至肩膀被过路的行人撞了一把才醒悟过来。定了定神,俯视跟前瘦弱的身影,唇边倏地勾勒一丝微笑。

    原来你便是王玄策,倒是久仰大名了。

    “你既然无家可归,又不愿乞食。不如跟了我,学些学问,将来也好出人头地。”

    “这……好。”小乞儿本还有些犹豫,昂首见着锦衣男子和煦的笑容,整个人如沐春风般亲切舒适,不由自主的应下了。

    “但是我会干活的,不能白白跟你。”

    “行,一切都依你。”

    夕阳西下,一抹残红镶在天空,落日余辉映在锦衣男子的脸庞,与那如花的笑魇合而为一。

    王玄策,我要你辉煌更甚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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