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心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是学校午休刚结束,她从宿舍里走了出来,一路还在和室友打闹,刚到教学楼,手机就响了起来。

    虽说是重点学校,但并没有禁止学生使用手机的规定,只有上课时玩手机或者手机响的人,才会被老师暂时收缴手机,直到周末回家的时候再还回来。

    她还记得那天中午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衣服中央有一只舔着爪子的猫咪,看起来懒洋洋的样子。

    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件衣服很是显瘦,在那个年纪穿着这样紧身的衣服很容易在学校里引起非议,但艾心只关心自己看起来是否好看而已。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母亲打电话时的询问。

    “喂?”

    艾心有些疑惑地接起了电话,平时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家里很少打电话,大多都是周五来接自己回家的时候才会打个电话约时间而已。

    而且这电话还是艾瑾凌打的,更是不太寻常。

    “你在学校吗?”

    艾瑾凌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冰冷,问的问题也很奇怪。

    “……嗯。”

    艾心沉默了几秒钟才应了一声,自己这时候不在学校还能去哪儿啊?

    “行,我过半个小时去接你,已经跟老师打过电话了,我到了校门口给你打电话。”

    “哦、哦,好……”

    艾心不明所以,点了点头,但心底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对了,你穿的什么衣服?”

    “衣服?”艾心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上半身,还没来得及回答,艾瑾凌又开了口。

    “你现在还有时间,回宿舍换一身黑衣服出来。”

    “……”

    艾心这才反应了过来,那种预感是什么,并且成为了真实。

    “我、我知道了……”

    艾心握着手机,像是被人抽干了身体里的力气一样,双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艾心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上一句话,就被母亲拉着挨个和爷爷的朋友、父亲的同事这些赶来参加吊唁的客人打招呼。

    “心心也来了啊。”

    那些人看到她,无一不是露出笑容,可那笑容里却带着些遗憾的意味。

    “妈,我想去……看看爷爷。”

    艾心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地跟艾瑾凌说了一句。

    “嗯。”

    艾瑾凌从始至终都没有和艾心说过是来参加爷爷的葬礼,但看来艾心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而且,她向来不擅长安慰或是解释什么,艾心这一点就透的性格也让她省了不少麻烦。

    话音刚落,方骏便出现在了艾心的面前,往日里高大的男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背也弯了一些,下巴上带着些没刮干净的胡茬,看了艾心一眼。

    艾心看着方骏眼镜下面泛红的眼眶,不由地也跟着心酸了一些,却对这丧礼始终没什么感觉,仿佛只是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一样。

    这是南方常有的事,吊唁的时候因为客人众多,也不可能让人家干等着,自然会有水果、干货等等招待着,而他们这边还有提供麻将桌的特色。

    所以,没见到爷爷,只能看到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和客人们聊天的噪音,反而让艾心有些心烦。

    “爸。”艾心走到方骏面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来了。”

    “嗯。”方骏也点了点头,朝着艾心招了招手,“我带你去看爷爷。”

    艾心不语,跟在方骏面前走到了灵堂前,一眼就看到了巨大的红木棺材,抬眼便是满屋的花圈,正中央挂着爷爷满带笑容的照片。

    “原来,尊敬爷爷的人这么多啊。”

    那一瞬间,艾心的心里忽然蹦出了这个想法来,大概是因为这几十个看起来相当豪华的花圈吧。

    她一直知道爷爷在当地是个很有名气的画家,因为每逢节日,家里的礼品、茶叶、特产都会堆积如山,像什么珍珠、黄金这些东西,她从小便看惯了,也丝毫不觉得珍贵。

    在她还上小学的年纪,爷爷一给零花钱就是几百,别的孩子还吃着小雪人、穿着童装的时候,她就已经拿着手机天天打车去上学了。

    平日里,也会有很多客人会到家里来走动,往往会带些很名贵的物件或者是红包,有时候连她都会受益,收个几百块钱的小红包当做开门礼。

    当然了,这些人走的时候,手里一般都会拿上一幅画。

    爷爷倒不太在乎物质什么的,平日里生活简朴得很,每次自己去玩,爷爷才会给她一张百元大钞,让她去门口的餐馆里买几个炒菜回来吃。

    艾心的记忆里,爷爷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麻将了,隔三差五便会有高档轿车来门口接他,去的地方一般都是酒店或者是茶楼,也都是牌局而已。

    虽然爱玩,但爷爷一般自己不上桌,都是在旁边看看罢了。即使是这样,还是遭到了家里人的各种反对,原因是因为一般有牌局的地方,都是二手烟最旺盛的地方。

    爷爷年轻时不太注意身体,落下了哮喘的毛病,虽然早就戒了烟,但肺一直不好,上了年纪之后支气管炎什么的也都找上了门。家里担心他在外面吸二手烟太多对身体不好,才会一直劝着他不要常去。

    这个爱好被极大限制之后,爷爷似乎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把热情转移到了新的地方——自己这个天才的孙女身上。

    虽然是女孩,但他们方家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再说当时的艾心也是跟着方骏姓的,怎么都还是自家的血脉,家里的长辈当然是分外的宠爱。

    艾心不仅成绩好,年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各种拿奖,还继承了爷爷的艺术天赋,对于绘画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让爷爷相当欣慰。

    在方骏年轻的时候,爷爷曾经下了很大功夫想要让方骏继承这门手艺,可方骏一来好动,没办法坐下来踏踏实实地画画;二来也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学了很久都没长进;三来,艺术想要钻研就得能吃苦,方骏也没这份心。

    努力了几年之后,爷爷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让方骏老老实实地走了读书、上大学、出来工作的路,彻底地断了这个念想。

    在艾心出生以后,爷爷是开心的,但压根没想过这件事。没想到上小学之前,艾心偶然在爷爷的书房看到他作画,便羡慕的不得了,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在旁边跟着学。

    既然孩子有兴趣,做家长的必然不会阻止,方骏和艾瑾凌也就由得她在爷爷在学画。

    艾心倒是很争气,只两个月就能自己脱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莲花来,虽然笔触还是有些稚嫩,不过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就是这时候,爷爷看到了艾心闪光的天赋,心中已经熄灭的火苗再次燃烧了起来,将当初用于方骏身上的那份热情再次投到了艾心身上。

    就像前几年热播的电影《摔跤吧,爸爸!》一样,即使孩子再有天赋,教导的方式和专业性也同样重要。爷爷从年轻时自己画着玩,一直到成了当地的名人,画功自然不言而喻。

    艾心并没让爷爷失望,对于艺术来说,天赋是最重要的,但勤奋同样是必备的。艾心每日一放学便会钻进书房里面,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在别的孩子沉浸于动画片、打游戏的时候,艾心的手上只有油墨和水粉。

    小学毕业的时候,艾心的画功便已经早早地超过了曾经学习过五六年的方骏,直逼高中生水准了。

    这让爷爷很是兴奋,在艾心上初中之后,她便开始参加学校里、市里的各种比赛,不到两年,家里的书柜上就摆满了艾心的奖状和奖牌。家里挂的字画,以前全是爷爷的手笔,现在也挂上了两三幅艾心的得意作品。

    除了画画,艾心对理科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虽然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艾心的数学一直是个痛处,不至于落于人后,却一直都没能拔得头筹到年纪前列的位置,每次都在95、96分这样的位置徘徊。

    但在物理、化学、生物上,艾心就不那么痛苦了,反而对于解题、实验都甘之如饴,每次上课也是积极得很,自己还会去买些习题集回来研究。

    初一的时候,艾心学校里有生物竞赛,她自己偷偷报了名,又拿着平时剩下的零花钱,花了两百多买了一套带有显微镜的实验装置,没想到居然拿了个一等奖。

    这下,可让爷爷乐开了花。

    要知道,他当年一直想让方骏学理,方骏虽然毫无兴趣但也是顺着父亲的心意学了下去,大学里学的也是较为冷门的技术专业,毕业后便一直在事业单位里工作,与自己学的专业根本不沾边,这让爷爷一直耿耿于怀。

    以前,家里觉得艾心是个女孩,大抵也就是学文科的命运了,出来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或者是去艾家的公司,都是不错的出路。

    可现在,爷爷似乎看到了不同的选择。如果……艾心能学理科的话,是不是就能完成当年方骏未完成的事情了。

    即使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也是望子成龙,希望自家的孙女能够有好发展,艾心并不排斥这样的引导,也花了更大的精力去学习数理化,希望自己高中选择分科的时候能够不那么吃力。

    虽然对外多少是个名人,爷爷在家的时候却只像个普通老头那样温和,有时候甚至还像孩子一样可爱,喜欢和艾心一起读读书,看看报,再听着艾心像汇报演出一样把书里的内容复述给自己,就会在沙发上乐得拍起手来。

    艾心去到寄宿学校读书以后,只有每个周末才能回家来一次,爷爷都会早早地去超市买好艾心爱吃的菜和水果,在家准备着。即使常年支气管炎缠身,在艾心回家来吃的那顿饭,爷爷也会在厨房亲自下厨,让艾心到家的第一时间就能吃上家里的好菜。

    可是,让艾心读理科这想法提出还没两年,自己正像上了发条一样努力地朝这个方向奔跑的时候,爷爷却这么忽然地就走了。

    艾心那时候,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岁月无情,物是人非。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担心起来,等到葬礼结束之后,家里是不是……就是逼着自己学文科了?

    这个想法实在很天马行空,在这个场合也很不合时宜,但她却无法抑制地一直想着,从此在家里镇山的人离开了,这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心心。”

    方骏看她呆滞的样子,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年纪小没有经历过这些,吓傻了也是正常的。

    “你看看爷爷。”

    方骏指了指棺材的位置,却走到一边去,站在了棺材右侧,忽然对那棺材鞠了一躬,大喊了一声。

    “爸,我带孙女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艾心站在棺尾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了方骏爆发出的悲鸣声。紧接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便扶着棺材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艾心一愣,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再傻站着了,可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是应该先去把方骏扶起来,还是先去看爷爷,两只脚不知该先迈哪一只,看起来就还是傻站着的模样。

    很快,方骏的声音便把艾心拉回了现实。

    “爸,对不起……对不起……没能让您见到孙女最后一面……”

    全家人都能看出爷爷对艾心的宠爱,都说隔代亲,这份溺爱甚至超过了他对于方骏的感情,没人会去质疑爷爷对艾心的感情,或是艾心对爷爷的感情。

    所以,艾心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只有艾心清楚,她那天到底是为什么没来。

    听着方骏的话,艾心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应该先看看爷爷的样子,便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棺材的左边,往里面望了进去。

    这就是亲情的力量,真的很奇怪,即使你知道里面是个死人,是一具尸体,却不会有半分半毫的恐惧,甚至还会在内心里期盼着他能醒过来,因为那是你至亲至爱的人。

    爷爷安详地躺在棺材里,里面摆满了鲜花,看起来倒是映得爷爷脸色很好。

    艾心知道,那是化妆,是对亡者最大的尊敬,也是对生者的一份安慰。可此时,艾心觉得爷爷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爷爷身上穿着唐装的寿衣,这是他最喜欢的样子。生前,爷爷虽然节俭,却在这方面一点都不小气,穿的唐装、中山装都是出去找裁缝量体定做的,料子也都是上好的。

    艾心以为自己只是反应迟钝,感情来得较为缓慢。可就在看到爷爷的那一瞬间,她才明白,这之前所有的感觉和情绪都是在隐忍,都是在质疑,都是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爷爷真的就这么没了,才会一直逼着自己去注意其他的事情,不让自己专心去想这件事。

    她不敢去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所以只能去想爷爷去世以后家里的问题,才不会去自责。

    她不敢想爷爷没能见到自己最后一面会有多失望,她不敢想爷爷在临终前握着方骏的手,竭尽全力地碰撞着嘴唇,说出想要见到自己,最终却没能实现的画面。

    她更不敢想象,爷爷还没能见到自己上大学、结婚、生孩子,还没能见到自己继承他的衣钵画出惊人的作品,甚至都还没能见到自己上高中,没能见到自己这学期的考试成绩……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就在那样一个漫长而绝望的黑夜,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就那样在梦中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望着爷爷那张安详的脸庞,艾心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似乎耳边就能听到爷爷和父亲的埋怨。

    “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来……”

    听见这声音的时候,艾心并不觉得恐惧,但总觉得心里似乎有把小刀,轻巧地把她心脏上的某一部分挖了出来,又狠狠地剜上了一刀。

    她知道,这是愧疚……这是因为一己私欲而抛弃了亲情所受到的惩罚,她不害怕,也不担心自己会遭什么报应,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这条命换回那个满脸慈祥笑容的爷爷。

    “哇——”

    艾心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棺材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远处的客人听到这声音,似乎是觉得有些好奇,有几个甚至站起身来想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这是个葬礼,来的又是逝者的亲属,听到哭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这哭声太过惨烈,听久了,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发出来的声音,竟像是小兽的咆哮一般,根本听不清其中的字词,只有强烈的呜咽声。

    方骏看着哭得不成人形的艾心,一方面心疼,一方面也感动。

    艾心不过十几岁,就算是平时爷爷疼爱有加,艾心大概也只是喜欢受宠而已,方骏真没想到艾心对爷爷的感情有这么深。

    但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方骏绕到了艾心身边,似乎是想要安抚两句,却看到艾心身子一歪,脚一软,直直地冲地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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