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二家落脚的地方确实又偏又远,纵是周先生和炳亮马不停蹄地一路快跑,二人到了之后天色早已漆黑。程老二早已吃过了晚饭,和他那蓬头垢面的妻子在屋外的鸡窝旁正把仅有的三只母鸡往窝里赶。炳亮喊住了程老二,然后在程老二的带领下掌着昏黄的油灯进了里屋,屋内狭窄而破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山里的穷苦人家,仅凭着自身的力气挣着辛苦的糊口钱。周先生心内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最后失去了仅有的耐心,一把将油灯从程老二的手中抢过,直直地伸到床上躺着的人面前,在跳动的灯烛下,那闭着双目昏迷的年轻人,果真是逃脱不见的公孙胜岩。

    “胜岩啊……”周先生喊了一句,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油灯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炳亮第二次看到公孙胜岩了,因此表现稍好,上前想要将周先生扶起来。周先生哆哆嗦嗦地摆了摆手,就这么坐在地上,稍微平复了一会,抬头看着不明所以的程老二问:“这个事情,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程老二摇了摇头,他是个几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山里人见识短,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找更有能耐的城里人,所以炳亮是他想到唯一或许能解决这个事情的人。炳亮也是心机缜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公孙胜岩会这样一副模样躺倒在程老二的家里,但是出于谨慎,特意叮嘱了程老二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好,好,好。”周先生坐在地上,连声说了三个好,语气中却透着悲凉。

    炳亮再次弯腰搀扶周先生,这次周先生借着炳亮手臂上的力道,使劲站了起来。他伸手把了把公孙胜岩的脉,脉象混乱不堪,他又把公孙胜岩身上遮盖的薄被掀了起来,再将公孙胜岩身上的衣物脱去,仔细来回看了个遍,除了擦伤和青肿之外,并没有发现有致命的外伤。

    “可能是受了惊吓,一时醒不过来倒也正常。”周先生让炳亮重新把公孙胜岩穿戴盖好,自言自语地说。

    “周先生,您看要不要通知……”炳亮给公孙胜岩收拾好,抬头问正在沉思的周先生。

    周先生抬手制止了炳亮的问话,从随身的包内掏出一点碎银,递给了程老二,语气凝重地说:“这点碎银算是我的答谢,这个人,”他指了指床上昏迷的公孙胜岩,“绝对,绝对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你没见过他。”

    程老二一番推辞,在周先生的再三要求下,收了碎银。他并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算周先生不给钱,他也不会再去和别人多说什么,在他心里,炳亮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而眼前这位老者看着是炳亮的尊长,自然更要守口如瓶。

    周先生转身出了屋,在程老二家突兀不平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夜风清冷,大山里没有一丝灯光,远处起伏的山峦像泼墨般矗立,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远方。公孙家发生的事情,扑朔迷离,胜岩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干净纯粹的他绝无可能杀死公孙广孝和雨生,这其中,必定有着一个巨大的谜。不幸的是,现在当事者一方振振有词,一方却或死或昏迷,无法言语,他知道自己无论情愿不情愿,都已经被卷入到了漩涡之中。

    公孙胜岩在一片竹林中行走,他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迷迷糊糊中毫无意识地任由自己的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身处黑夜,却放眼能看到百米之外的事物,明明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却完全不觉得饿。公孙胜岩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阵子,偌大的竹林除了起伏的山势,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区别。他努力回想来到竹林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完全想不起来,正在苦恼之际,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去,黑夜里一群道士打扮的人远远地围住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样子非常辛苦,已经半跪在地上,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角浮现出了一片隐隐的金色,在金色背景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又像龟又像蛇的神像正在以能感觉到的速度逐渐地褪去。

    公孙胜岩屏住了呼吸,努力地向前走去,令他不解的是,黑夜中他能仔细地看清每个人的身形甚至是表情,可却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可能是距离太远了吧,公孙胜岩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眼睛一直盯着半跪的中年男子。突然距离男子二十余丈处,一个发须皆白的老道用力一挥手,空中劈下一个惊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中年男子的身上。

    “啊……”公孙胜岩惊呼一声,没来由地开始为中年男子揪心。

    老道放完了雷,表情得意地开始说话,公孙胜岩啥也听不见,就看见对方说完之后哈哈地仰身大笑,而中年男子目光中满含着悲戚。

    “这些道人居然可以引雷,正中那个男子被雷劈中也还未死,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公孙胜岩在心里问自己,但显然没有答案。

    只见老道笑完,离得不远的一个位置又有一个中年道士伸手一甩,公孙胜岩看见随着破空的气势,中年道士的袖管中冲出来一只若隐若现的豹子。这豹子对着半跪的中年男人直直地冲了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豹子的身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快要变得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透明了。等到豹子冲到中年男人面前的时候,虽然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却已经变得如同一只大象般大小,身上的斑点闪耀着油亮的光芒。豹子张嘴就对着中年男子咬了下去,没看见有肉体上的伤害,中年男子却面容痛苦地完全趴了下去,口中鲜血止不住地往外喷吐。

    “完了,这下完了。”公孙胜岩心内暗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后来索性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干脆加速对着中年男人跑了过去。

    一个女人从不知道哪里冲了出来,发疯一般扑向了被连续攻击的中年男子,这个女人看着雍容华贵,虽然已经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可皮肤保养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农妇。她冲到中年男子的身旁,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试图帮忙把嘴合上,不忍心再看着他吐血。周围的人都冷冷地看着,不施以援手也不出手打断。中年男子看似几要气绝,抓住女人的手伸向自己的怀中。女人在他怀中稍作摸索便停了下来,中年男子看着女人,眼中的神色一会是怜爱一会又是抱歉,最后试图想要说什么。女人大哭起来,继而变作嚎叫,脖颈上的青筋像小蛇一般凸起,甚至脸上的血管也开始爆裂,弄得面部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十分恐怖。中年男子趁所有人不注意,拿起女人刚刚伸进自己怀里的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前。这时旁边攻击他的人突然一阵紧张,老道士急匆匆地再次引雷,中年男子的眼神猛地向公孙胜岩的方向看过来,盯住了公孙胜岩,嘴角浮出一股神秘的笑意,然后大吼一声,伴随着中年男子的吼声,从他的灵台处激射出两个金色的光点,以公孙胜岩从未体会过的速度直直地向外射去。中年男子脑袋一歪,仿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从他的前胸处滚落出来,公孙胜岩看得分明,盒底细细地雕着一个“苗”字,待公孙胜岩再想看中年男子的情况,却发现其中一个金色光点居然冲着自己直飞过来,吓得他脚底一滑,惊惶失措地大喊了一声“啊!”

    “胜岩少爷……”耳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他,听起来似乎并不熟悉。

    “胜岩少爷……”男人又喊了一声。

    公孙胜岩这才迷迷糊糊地察觉到刚才是一个梦,他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仔细定神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马车车厢里,此时马车正在车夫的驱赶下颠簸地前行,刚才出声的男人坐在身旁弯腰看着自己,这个人有点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胜岩少爷,我是周先生家的炳亮,你终于醒了。”炳亮柔声细气地对他说。

    哦,炳亮,公孙胜岩想了起来,就是周先生家的那个养子,确实是他。公孙胜岩想说话,但是全身软绵绵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炳亮。

    “您都昏迷了一个多月了,说实话,我真担心您醒不过来。”炳亮心中的石头放下了,激动之余说话有些不注意方式。

    公孙胜岩把目光收回来,炳亮的回答让他更加迷惑,一个多月,自己昏迷了一个多月,他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可脑海中迷迷糊糊地像被一团雾罩住,啥都想不起来。

    “您喝口水吧,我们快到南粤了,从快十天前开始您就发烧,烧得嘴唇都开始掉皮,给您擦脸的时候稍微一用力,眉毛就跟着掉一把。可真是吓死我了。”炳亮一边说一边把水袋放到公孙胜岩的嘴边,然后用胳膊抬起公孙胜岩的头,随着马车的晃动小心翼翼地把水灌到了公孙胜岩的口中。

    “哦。”公孙胜岩终于张嘴出了一个字,接着由于极度的疲乏,又睡了过去。

    公孙胜岩不知道的是,在周先生发现他的当晚,再三斟酌之后,让炳亮当夜回家,找了一个最值得信任的家丁,又取了两匹上好的马,匆忙收拾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物资和需要用的银钱,把马挂上马车车厢就返回了程老二家。江南现在是公孙家的漩涡中心,尽管现在没有人知道公孙胜岩的下落,但是难以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周先生认定了公孙胜岩的人品,也猜测出来公孙胜岩或许身负巨大秘密。他要悄悄地把公孙胜岩运走,在云南有他一个八拜之交,那里远离江南且异族颇多,应该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周先生相信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是时间,却必须要靠自己来争取。

    炳亮见公孙胜岩再次睡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又转过身去,在狭窄的马车车厢里取出一块毛巾,用水袋将毛巾打湿,略微拧了拧,盖在公孙胜岩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他起身探出车厢,离开江南之后他们一行便大大方方地在官道上行走。炳亮看见路两旁有许多一人高的植物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心情像是终于告别梅雨季节的天空,逐渐晴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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