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郭威主动向冯道下拜,冯道居然坦而受之,在场的人无不膛目结舌。如果说郭威是老虎,冯道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这婴儿做起了驯兽师。

    郭威此前是枢密使,兼侍中,也就是相当于同中书门下正二品的宰相,但冯道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师,又兼封国公,论地位论资历都要比郭威高。你郭威既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入京,又未宣称过自己是新皇帝,甚至没有公开说自己想做皇帝,那就仍是大汉的臣子,凭什么让我冯道下拜?

    名不正,则言不顺。在冯道圆滑世故的外表之下,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

    郭威在想什么,冯道完全知道,郭威希望得到什么,冯道也完全了解。因为冯道吃过的盐比郭威吃过的饭还要多。

    郭威是个什么品性的人,冯道也完全知晓,所以他有胆量吃定了郭威,如果换成了李从河、耶律德光或者别的什么人,冯道恐怕就没这样的胆量。你郭威既然扭扭捏捏,难为情,那我冯道也不是溜须拍马之辈,大汉国是存是亡,不能先从我冯道口中下定论,得由你郭威亲自决定。

    不仅如此,冯道语中带刺地说道:

    “侍中此行不易呢!”

    冯道的话既让郭威有知己之慨,也令郭威有些羞愧。当他自郜都举兵之时,他满脑子充斥着报仇雪恨之念,也是为了自保,能不能报仇吃不准,能不能活看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也吃不准。当旗下的兵马越聚越多,义勇军一战而定乾坤,形势急剧向着有利于他方向变化时,这虽让他有促不及防之感,但也因此便有了十足的野心。

    如果不是因为内难,不是因为亲属惨遭屠杀,曾被人讥为“郭雀儿”的郭威永远也不会有此野心。

    “嗯,确实不易!”郭威脸色忽青忽白忽红。面对面带一丝意味深长笑意的元老冯道,郭威一时不知跟他谈些什么,他本满怀希望地以为冯道会主动向自己下拜,进而递上表章并奉己为帝云云,但冯道摆明了不会配合,这让郭威十分失望,却不敢明说。

    气氛令郭威感到尴尬,他性格中“善”的一面,或者说弱点,被冯道牢牢地捏住,令他作不得。忽然瞅见韩奕不知何时被部下抬来了,郭威像是看到了救星。

    “子仲来的正好,我听说自昨日起城中民情大汹,此时如何了?”郭威问道。

    “属下幸不辱命。”韩奕说道,“自晨时属下得令,以杀止杀,如今城中已趋平静。卑下冯奂章又张榜公告,再遣人沿街鸣锣,向百姓宣告郭公抚令。百姓暂得安宁。只是此番惊扰,百姓死难不少。”

    郭威闻听韩奕禀报,心中安定了不少,此番安抚百姓之举,韩奕出了大力,但韩奕却向百姓说这是他郭威的恩惠,为郭威挽回些名声,这当然更让郭威满意。

    “冯奂章是冯太师侄孙吧?”郭威问道。

    “正是老夫侄孙。”母道答道。

    “太师胸有锦绣文章,身历数朝,当朝元老第一,在朝野素有重誉。世人却不知太师族中却有一武将,可堪大用。”郭威拍着冯道马屁。

    “侍中过誉了,老夫不过是一个痴顽老子,奂章也不过是韩侯麾下小卒,岂可大用?倒是韩侯,却是天下少有的良将贤士。”冯道轻描淡地将自家揭过,却将话题引到了韩奕身上。

    “子仲当然应当被大用。但他毕竟是武将,今朝中剧变,朝堂之上不可无人主持,我听说苏禹佳、窦贞固二相暂“闲。居家中,他们与郭某或许有些误会,太师素与人为善,德高望重,可愿移驾,请苏、寞二相明日入朝议事?”郭威说道。

    “侍中所言极是,老夫愿勉力而为。”冯道应道。此时郭威就是让一条狗来做宰相,冯道也不会反对。

    “自王相公遇害,三司使一职空缺。此职掌管天下赋税,非同可,不可不慎,不知太师以为何人可堪此任?”郭威问计。

    郭威还未当成皇帝,便想着要管理国家,当仁不让。

    冯道不知道郭威心中有没有人选,反问道:“侍中以为何人可堪一用?”

    “陈州刺史李毅如何?”郭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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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道见郭威脱口而出,而且是李鞍,便料定郭威早就打定了主意,询问自己意见不过是给自己面子。

    李拨在前朝时,便有在朝为显官的资历,后又做过地方刺史,并且在郭威出征河中时,担任过水陆转运使,从资历、经验、官声等各方面看,李接完全都有资格成为三司使。

    更何况当初在征李守贞时,因为大军围困河中城一年之久,所需粮草、车马、军械数以亿计,但李鞍均能打理地井井有条,让郭威没有后顾之忧,那时郭威便认定李毅有宰相之材。

    还有一点郭威没说明的是,李毅因为和韩奕的关系,早被郭威认定是自己人。

    郭威提出的这一人选,正让冯道找不出半条反对的理由:

    “我看不出,天底下还有人能比李惟珍更适合出任三司使之职了。”

    郭威不得不承认冯道这人不能得罪,冯道一表示赞成,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无不表示郭威英明兼知人善用。

    “郭公想着治理国家,但治理国家需循法度。此番城中大乱,百司空无一人,总有乱军趁机侵扰。”韩奕示真部下奉上一大堆文:

    “这些都是法书律令条文,幸好没被焚之一炬。”

    郭威盯着那堆文:“别人眼里只有金银财帛,子仲眼中只有律令文书,用心可谓良苦。今日当着太师之面,我誓必会妥善保管这些文书。”

    “其实老夫到是以为,这些文却说道。

    “太师这是何意?”郭威奇道。

    “汉法苛严,甚于史上任何一朝法令,百姓有犯盐禁一两者,便获死罪。况且本朝法令繁杂晦涩,漏洞百出,又前后矛盾。如此一部律令,如何能行?”冯道说道。又望了一眼韩奕,“韩侯以为如何?”

    “太师所言极是,但早前太师为何不向陛下进言?”韩奕见冯道又扯上自己,故意反问道。

    冯道老脸一红。以前杨邻、史弘举柄政,尤其是史弘肇十分残暴,执法严厉太甚,京城里有人白天抬头望太白星,便被他命人当场腰斩。冯道看在眼里,明知不对,却不敢出肇面表示异议。可见冯道也是且什么人说什么

    “老夫老朽是也!”冯道敷衍道,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

    郭威见冯道吃了韩奕这一闷棍,心头大呼痛快,佯言道:“今朝中群小大半已经伏诛,依郭某之见,将来应广开言路,博采众言,如此方能使令贤者畅所欲言,有用于国。只走到时候。太师不要藏拙哦?。

    “那是、那是!”冯道连忙道。

    “明日我欲召集百官朝中议事,请太师携苏、实二相及百官一同前往。今陛下驾崩,国之不牵是也,但太后尚在宫中,不可不问太后起居,请教太后懿旨。”郭威又道。

    “全凭侍中吩咐。”百官纷纷应道,他们瞧郭威的意思,那便是自己又重操旧官了,哪里会有异议。

    郭威没有设宴款待冯道与百官的意思,因为家中十数口惨遭不幸,况且皇帝才死。冯道与百官也知趣地告辞而去。

    “晚辈今日得罪了太师,还请太师见谅!”在返回的路上,韩奕选择与冯道同行。

    “子仲为何前倨后恭啊?。冯道悻悻地问道。

    “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太师累朝为相,今又位列三公,定会有过人的雅量。”韩奕道。

    “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俚语头一次听说,倒是极有道理冯道扭过头来,“子仲以为,我要是不能多一些雅量,那又能如何?要是为政者,能多有一些雅量,世上就没那么多祸事了。”

    冯道暗指杨邻、史弘肇与王章。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里巷中只有几只野狗在狂吠着,间或夹杂着妇人的啜泣声。远处,一队队义勇军军士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不久便传来一阵喊杀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此番大军入城,子仲对京城百姓有活命大恩。”冯道评价道。

    “是吗?”韩奕不觉得有任何高兴之处,“太师不觉得我这是与别军将士为敌吗?如今诸军都说是韩青州断了大伙的财路。”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执意如此?”

    “物极必反,这个世道需要来一个大转变,就从今日起!”韩奕答道。

    “只怕不容易哩。”冯道悠悠地说道。

    “若是天底下人人逆来顺受听天由命。那当然什么也办不成韩奕道,“譬如今日太师在郭公面前进言,要废除近代苛法,便是个极好的谏言。”

    冯府到了,他下了牛车,走上台阶,回高声说道:“子仲一席话。老夫当然举双手赞成。我老了。想起我这一生,也无甚成就,子仲还有大把的时间勉力而为,愿子仲将来能得偿所愿。”

    韩奕目送着冯道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暗道冯道老于世故,太过小心谨慎,凡事能推则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世人皆醉我独醒。韩奕有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第二日。百官早早地入朝,因为今日是郭威正式见百官的日子,这当中也包括苏、实二相。

    令百官意外,郭威只是与百官讨论逆党的问题,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李业、闹晋卿等当然是贼,权知开府封事刘妹、权判侍卫司事李洪建也已拘禁狱中,就等着枭于市。

    百官们当然不敢反对。冯道乘间说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老朽以为应早立新君

    冯道这话是对着百官们说的,其实是说给郭威听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想做皇帝,就趁早说,然后大伙该干嘛就干嘛。

    郭威是个大忠臣,至少他表面上是这样的:

    “陛下不幸为奸人所害,但太后还在宫中。军国事殷。我等应入宫跑见太后,请教太后懿旨。”

    越日,冯道与郭威率百官入宫问太后起居。李太后这一旬以来,天天提心吊胆,已经做好了受屠的准备,没想到郭威始终未来逼迫。今日,听宫人禀报,说郭威文武百官求见,她暗道不妙。

    郭威除了“哭诉。自己受到的不公,并将责任推到郭允明等人的身上,李太后当然不敢质疑。郭威最后又请她立宗室一人为帝,李太后就有些不懂了。

    “郭卿以为何人可堪此大任?”李太后胆战心惊地问道。

    “此乃太后家事,非臣所能干预郭威满脸赤诚之色,“若太后难以判断,可提供三五人备选,由太师与臣等共同商讨。”

    郭威说完,便与王峻等退出,只留下冯道一人。冯道在宫中待了半天,这才出来宣布李太后的诰命:

    “郭允明弑逆,神器不可无主。河东节度使崇,忠武节度使信,皆高祖之弟;武宁节度使攒,开封尹勋,高祖之子。其令百官议择所宜

    郭威认认真真地与冯道及百官商议。按照继承大统的次序,前开封府尹刘勋,应当立为皇帝。于是,郭威又率百官去禀告李太后。李太后说刘勋自幼多病,今已经久卧病床,难以承担重任。

    郭威钻牛角尖,非要太后命人将刘勋抬出来让大伙看看。那刘勋是个长期病号。一看之下,果然没有福份。

    “再议!”郭威对着百官们说道。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百官们也不懂了。他们见郭威忙前忙后,好像真是想立刘氏为帝。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立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刘攒为帝,此人其实是河东节度心哼崇之子,也就是刘知远的侄子,因为刘知远喜欢他,从小将就将刘攒养在身边。

    郭威命部下起草太后诰令,部下书记拟了几次都不令他满意,有人举荐郓州掌书记李昉,李昉也未能令他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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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还觉郭威这是慎重起见,在旁推敲字句,唯有冯道窥破了郭威的心思,因为郭威本就不乐意。所以当郭威要请冯道亲自草拟诰令时,冯道是百般推辞:

    “冯某老迈,前几日替太后拟教令,已是绞尽脑汁,勉强为之。侍中帐下人才济济,何尝找不到一个有文学之才的?”

    “郭公忘了翰林学士范质?”韩奕进言道。

    “走了!”郭威眼前一亮,“记得当年我征河中时,朝中诏书公文,凡有关军事处置,无不切合时宜。听来使说,那是范学士的手毛。

    这一“荣耀”降在了范质的身上,而四只前晋主石重贵给耶律德光的降表,也走出自这位范学士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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