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数骑自汴梁往郑州而来。

    深秋里,田野上百草已经开始衰败,落叶缤纷。远远的可以见到野菊花绽放,在秋风中摇曳,这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飘动的金黄色。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左监门卫将军郭荣带着从人,带着皇帝的旨意,骑着马奔往郑州传旨。

    韩奕正赤着脚在地里平整田地,一班军士们也都在地里各忙各的。他这是以身作则,亲自参加耕种,劝农稼穑以改进民生,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无人指望他能耕多少地,但效果惊人。自夏入秋以来,他招抚流民,治下人口增加了不少,一边将无主土地分给新落户的百姓,一边努力恢复工商,境内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郑州是防御州,防御使兼任刺史,既是武官又是治民官。天下各州大多类似,甚至连县令、主簿、小吏皆是武人充当。不过令天下藩镇、防御、刺史不满的是,朝廷借口地方武官不闲吏事,以三司军将补各地佐吏,以削弱地方用人权,这本不失为削弱地方的良策。这些朝廷任命的佐吏,自恃敕补,目中无人,个个又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更是祸民。郑州的情况稍好,只因韩奕是大功臣,元从部下占据了郑州要职,况且他还掌握着一支实力可观的军队。

    对于韩奕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军权,才是最重要的。要牢牢地把握军权,不看自己的是否具备治军的才能,只看有没有贿赂好上司,还包括要笼络和赏赐下属。

    一个字:钱!

    八月时刘德奉命去兖州找符彦卿筹款,符彦卿问明情况,心中窃喜,当时便答应了下来,并说这是馈赠,卖给了韩奕老大的一个人情,韩奕就是想还都还不掉。有了钱,韩奕便裁汰了老弱,让他们在郑州安家落户授给田地,或是从事各种手艺,甚至做起小本买卖,韩奕一律给安家落户的本钱。

    韩奕还从公中掏钱向那些转业为手艺人的军士们购买农具,然后分给治下百姓,皆大欢喜。当然韩奕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羊毛是出在羊身上,得先把羊养起来。近来,本地最大的私盐贩子兼商号东家韩奕已经有了收入。

    韩奕以前在家乡,并不种地,但他做起农活来,把式看上去也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门外汉。给他搭下手的李威笑道:“军上做起农活来,也是一把好手。”

    “比不上呼延大哥!”韩奕冲着前头的呼延说道。

    呼延现在大名叫呼延弘义,字平虏,却是刘德给取的名号。

    话说梁开平年间,黄河翻滚,激浪从河底掀起一块大匾似的古铜牌,铜牌上鬼斧神工地刻着一段偈语曰:有一真人在冀州,闭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意即有一“弘”字派的河北人士将是真人转世,真人的子孙为真命天子,将得天下。

    正值天下大乱,从此之后,地不分南北,人无论贵贱,有许多人取名连“弘”字,以便得到应验,好像也没人在意是否犯皇宫中的皇帝忌讳,比如当朝禁军的总头子史弘肇。韩奕认为这名字太俗,不过呼延却是喜欢得很。

    这位呼延弘义虽然大大咧咧,但干起活来,赛上一头壮牛。

    “那是自然!”呼延弘义听到身后的说话声,回头道,“我种地时,你们还都在吃奶呢。”

    吴大用道:“我认为我们出来种地,意思意思就得了。种地能种出个将军来?”

    “将军不都是在种地吗?”韩奕笑道,“今日大伙累一点,也就是了。我带大家出来种地,也就是宣示本州万民罢了。”

    “我认为不公,朱阿三凭啥赖在城里不出来。赶个好日子,我也娶妻!”吴大用嚷道。朱贵刚刚娶妻,就是韩奕从洛阳带回来的女子中的一个,正值新婚燕尔,韩奕就没让他出来。

    人不可貌相,呼延弘义十八岁就娶过妻,据他本人说其妻温柔贤惠,只是早死,后来兵荒马乱的,呼延弘义东奔西走,也无暇考虑个人的妻室问题,况且他也养不起。

    食饱思淫欲。就算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娶妻生子也是平常,呼延等人如今都大小是个吃俸禄的,养一大家子不成问题,比上不足,比下则有余,这个人妻室问题就成了重要的事情了,何况众人都正值身强力壮之时。陈顺家室完整,在郑州安定下来,他便将老家的妻子儿子都接到郑州来,冯奂章则是眼界颇高,庸脂俗粉他看不上,仍是一副贵公子的心态。

    刘德早在六月时就娶了韩奕女仆张氏为妻,那张氏嫁给刘德也不算辱没了她。呼延与吴大用二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

    “你就是娶三百个,也由你。可你娶得了三百个吗?”呼延笑骂道,“朱阿三与寻常人不同,那人只要有妇人愿嫁他,他就敢娶。”

    “那么小弟倒想问问,呼延大哥要娶个什么样的?”吴大用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他抬头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想看,呼延大哥一定喜欢壮如小母牛的,屁股大胸脯大能捏出汁水的那种,走起路来浑身乱颤……”

    “闭嘴!”呼延弘义拣起泥块,扔了过去。吴大用连忙跳起来,躲到了一边。

    众人哈哈大笑。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老七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吴大用问左右道。

    李威道:“这就难办了,先不能是庸脂俗粉,二要温柔体贴,三要门当户对,另外还要识书。老七要是非要寻个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就太难办了。”

    吴大用促狭地问韩奕道:“老七想娶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心。”

    “屁话,你吴大嘴一张口就没完没了,就将方圆百里所有女子都吓走了。”呼延弘义骂道。

    韩奕当然也想过娶妻生子,不过自己的眼界只在冯奂章之上,未来纷乱仍将继续,幸好自己眼下还年轻,这个问题并不急迫。

    远远的数骑驰来,韩奕老远就看到蔡小五的身影,一行人走得近了,韩奕见是郭荣,心中颇感惊讶。

    “郭将军如何来我郑州?”韩奕扔下农具,迎上前道。

    “韩兄弟这称呼太过见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以兄弟相称吗?”郭荣从马上跳下来,“你在家乡时以打猎为生,我微时也做过小贩,难道因为吾父现在是枢密副使的缘故?”

    “小弟知错了,那么敢问郭兄有何见教?”韩奕连忙问道。郭荣与他一见如故,韩奕巴不得跟郭荣交好,更何况那次在汴梁城内偶识,郭荣给他为人坦荡敦厚令人亲近的极好印象。

    “我此番来郑州,是来传旨的。”郭荣见韩奕衣冠不整,还赤着脚,笑道,“这虽是大事,并不算太急,待回郑州署衙,再向你传达主上旨意。我在宫中担当诸位将军,这是天底下最闲散的差事,太过轻闲,便讨了这个差事,来郑州叨扰一番,顺便向你讨几杯酒。”

    “郭兄来我郑州,自然少不了几杯薄酒。就是不知主上有何钦命?”韩奕问道。

    “主上欲幸澶、魏二州劳军,诏令郑州义勇军为前锋。”郭荣凑近说道,“高行周与慕容彦奉命讨伐邺都(魏州)杜重威,据说二将不协,一个主张急攻,一个主张围困,正闹得不可开交,麾下军校不知所往。主上采纳翰林学士李涛言,准备御驾亲征。”

    杜重威即杜威(避石重贵讳),国人皆曰可杀。杜重威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刘知远本准备招抚,封他加守太尉,又命他与高行周互移节镇,其他各镇也都各自移镇,无非是防微杜渐,免得藩镇大将在一方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刘知远并非想杀杜重威,他连称帝未遂的杨光远都追封为齐王,杜重威却心中惊惧,拒不移镇,一边遣子向辽人求救,一边积极备战。

    刘知远听闻消息大怒,命正要赴邺都履新的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主帅,以澶州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为副,率军讨伐杜重威。

    “邺都乃河北屈一指之坚固大城,大军急攻不能骤下,徒令军士伤亡。依小弟看,高公戎马数十年,深谋远虑,定是主张围困之计的。”韩奕道。

    郭荣惊讶地说道:“韩兄弟莫非是高公肚中的蛔虫?”

    “这并不奇怪,当年李守贞与符公攻青州杨光远,使的也是围困之计,其实当时青州城中兵少,只要肯牺牲部曲性命,想降伏杨光远哪里需要费上大半年之久?以举国之力,围困一城之守,这一招自然是百试不爽,却将城中百姓也当成殉葬品。”韩奕摇头答道,“当时光是小弟亲手从城中搬运出的百姓尸骨,不下数百具。更早时,辽主亲攻贝州,虽最终破城而入杀我军民万人,但自身伤亡不下两万之众。由此可见,除非万不得以,不能拼命硬攻坚城。”

    “如今主上又追封杨光远为齐王,还令有司追赠谥立碑。”郭荣淡淡道。他毫不在乎地坐在草地上,毫无显贵之子的骄气,也招呼韩奕坐下,若是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两位农家汉子。

    韩奕说道:“可小弟听说,那块碑某日遇雷劈而断!郭兄以为如何?”

    “韩兄弟这么一问,那是不当我是外人。”郭荣想了想道,“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韩兄弟这一番不俗见解,家父常赞赏有加。”

    “那不过是我信口雌黄,郭兄见笑了。”韩奕道,“郭兄当面,在下敢说朝中重臣之中,唯令尊郭公有容人之量,郭兄亦有令尊之风。”

    郭荣脸上的神采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韩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表示亲近才说的,郭荣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去。

    “如今杜重威据邺都叛乱,不正说明了韩兄弟所言是正理吗?杜重威之辈,是不可姑息养奸的。”郭荣道,“高公是德高望重之宿将,不过他与杜重威是儿女亲家,落人口实。慕容公放出风声说,高公是因为要保护亲家公,故而对邺都采取围而不攻之计。”

    “主上相信吗?”韩奕问道。

    “慕容公与主上本是同母异父兄弟,但主上并不相信他的话,又恐天长日久军中有变,故而欲亲征邺都。况且,河北至今仍纷乱不止,朝廷也不能坐视河北诸州不服王化,那杜重威也扬言,说主上亲至城下,他便出城投降。”郭荣道。

    韩奕见郭荣眉头紧锁,笑道:“这等事情,是主上与朝中大臣们考虑的,对杜重威是杀是恕,我等听令便。”

    郭荣闻言,也道:“妄言国事、妄言国事!只是苦了高公,他是有苦说不出。”

    太阳西沉,万道金光普照大地,远处的村庄中燃起了炊烟,偶尔有犬吠之声传来。韩奕招呼呼延弘义等人回城,暮色之中郭荣与韩奕并骑而行,路上所遇百姓都立在路边行礼。

    “我在汴梁城中,常闻郑州治下百业俱兴,今日一见,传言非虚。”郭荣赞道,“韩兄弟亲自劝农稼穑,恢复民生,令人钦佩。有志不在年少!”

    “郭兄谬赞了,我所能做的太少了,哪里谈得上百业俱兴?”韩奕道,“朝廷法令太过苛刻,百姓困苦不堪。当年梁太祖伐淮南,掳了数十万头牛,分给中原百姓耕用,征收牛租。至今数十年过去了,朱氏早已灭亡,那些牛子牛孙也都死光了,牛租历朝历代都还继续征着,百姓如何不苦?更不必说斗余、称耗、贡献诸般名目。”

    郭荣也点头道:“还有这盐税也是如此,商贾贩私盐,无论多少都按律处死,也太过苛严,稍宽一些也是无妨。还有这牛皮,我看也可允许百姓买卖少许。”

    郭荣少时为了养家,做过小贩,曾去江陵贩过茶叶,对民间疾苦当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倘若郭兄做上了执政宰相,该当如何?”韩奕笑问道。

    “我郭荣本为小贩,今日因父而贵,勉强充了皇宫宿卫将军的闲差,何德何能,怎敢奢望当宰相?”郭荣连连摆手。

    韩奕嘿嘿一笑:“刘备还贩过草席呢,郭兄不可妄自菲薄。”

    “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我要是卖席贩履,一定比刘备卖的好!”郭荣拍着胸脯说道。

    “那当然,一颗寻常的凤栖梨,郭兄都能卖上十贯钱,草席又能怎样?”韩奕附和道。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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