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渐消,已进入了二月,但这一年春天的气息来得比往年有些晚,那些密林深涧还可以看到残雪点点。

    密州城外,不同的武装云集。

    此前,密州刺史皇甫晖为避契丹已经率众奔淮南,投靠了南唐。密州偏居东海,并未有辽兵深入这么远。但后晋朝廷大军曾经两次杀得契丹人大败而还,这皇甫晖是个骁将,曾经在与契丹人血战中出过力,让契丹人至今想起仍恨得牙根痒痒。所以,皇甫晖认为谁都可以降契丹,唯独自己难逃耶律德光的追究,他听说棣州刺史王建逃到了淮南,索性也率众逃去。

    密州一下子就成了无人驻守之城,各种武装闻讯云集于密州境内,他们三五成群,如蝗虫一般席卷密州,将密州城内外的财产、牲畜、粮食,甚至女子瓜分得一干二净。按照史家说法,密州是继兖州之后第二个陷入“贼”手的州。

    为了争夺利益,不同的武装互相之间又常常混战成一团,时而又纠集在一起。他们穿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宰杀着抢来的牛羊,营地里燃起了十多道炊烟,准备美餐一顿。营地里堆着的是抢来的财物与粮食。

    二十里外,韩奕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远方露出一层浅浅绿意的旷野。他的身后是三百骑部下,这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马军,勉强一人一骑。一骑急奔而来,等到了跟前,未等战马停下来,飞快地跳下来,单膝跪拜在地道:

    “报,军上!左军呼延、右军朱贵部已抵达预定位置,特来回报!”

    韩奕点点头:“归队!”

    “是!”斥候道。

    斥候回头对自己的部下们说道:“此战,不求全歼,不要与敌缠斗,只求击溃!务必使贼寇惊慌失措,待敌乱了阵脚,我军尾衔狠击,迫敌进入我左右步军设在敌正北方的伏击圈内。如此方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是!”陈顺、冯奂章等齐声应道。

    他已经拥有了三百马军,只不过是一人一骑,马匹脚力也是参差不齐。马军缓缓前进,不久开始慢跑,最后高奔跑起来,三百马军跟在韩奕身后呼啸而去。

    “敌军来了!”贼寇的营地里很快就反应过来,当他们看到的是呼啸而至的马军,心中不禁惊慌,整个营地里如炸开了的锅。更多的是附庸的妇孺老弱,他们更像是没头苍蝇般乱跑,身上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

    韩奕奔在最前头,他双脚狠踩马蹬,直立起来,双臂引弓如满月,一支箭矢“嗖”地呼啸而去,将敌营最外面的一位贼寇射翻在地。会骑射并不算好本事,能马背上左右开弓那才是好本事。

    义勇军马军忽然一分为三,韩奕、陈顺与冯奂章各领八十骑,从贼寇营地中穿插而过。战马踢翻了锅碗,也撞翻了不知奔往何处的贼寇。

    贼帅努力纠集部属反抗,怎奈马军奔极快,眨眼间已经奔到了跟前,十几支箭矢迎面奔来,那贼帅左右的侍从纷纷倒毙在地。三路马军穿营而过,在另一头又兜了回来,韩奕飞快地回视了一下左右,见冯奂章和他部分手下被贼寇拖住,陷入了包围之中。

    冯奂章贪恋杀敌,却不料从斜刺里劈过了一只大刀,将他战马马腿砍断,失去了战马,冯奂章不得不下马步战。

    韩奕立刻返身奔了过去支援冯奂章,贼寇的箭矢虽然稀疏,却也让他不得伏下了身姿。他手中一杆铁枪左右翻飞,挑翻了三两个贼寇,部下们见主帅如此,也纷纷呐喊地助战。敌寇见韩奕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纷纷退让。

    “军上,我……”冯奂章抹了抹脸上的血珠。

    “废话少说,快与我杀敌!”韩奕暴喝一声。

    韩奕见迎面奔来的那人身着铁甲,旁边簇拥着部下,身份不一般,遂策马狂奔而去,猛得一提缰绳,胯下的战马急停,一双铁蹄如泰山压顶朝那人身上踏去。那人也甚灵活,闪到了一边,不料半路又杀过来一位义勇军,铁锤正砸在那人的面部,那人的脸被砸得血肉模糊。

    韩奕看了那个壮实的汉子一眼,手中的铁枪一挑,将那贼帅挑了起来。此人还未死,在枪尖上手舞足蹈,口中惨叫着。

    韩奕的心头有股快意,杀人让他觉得心头很是充实,这令他有些恐惧。

    “大领死了!”贼寇们惊呼道。

    趁你病,要你命。义勇军马军又在另一头集结,再一次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部分人马在外围巡游,却让出一条逃生之路,慌不择路的贼寇从让开的通路逃奔而去。

    马军并不急于追上,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放着箭,跑在最后的三三两两之人被放倒在地。恐惧让大部分人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逃出可怕敌手的魔掌。

    就在群龙无的贼寇以为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道边左右的突然出现了更多的敌人,那时埋伏多时的义勇军步军,分别由呼延与朱贵率领着。

    “杀啊!”呼延提着大刀跳出藏身之地,满面虬髯,如猛虎下山,率部众冲入贼群之中,将逃窜的贼群一分为二。

    朱贵也领着自己的部下,加入战团。马军又在身后追迫,将漏网之鱼杀得干干净净。

    贼寇们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扔掉兵器,乞求活命。一场一边倒的战斗,很快结束。义勇军押着俘虏和这股贼寇的财物回到五十里外自己的营地,刘德带着留守义勇军军士和家属们欢呼雀跃地迎接将士们的归来。

    郑宝飞快地扑过来,围着韩奕转了几圈,待现他身上没有少部件,这才放心。张氏奉上一盆热水,让韩奕洗去征尘。

    “你叫李威是吧?”主帐之中,韩奕问一位军士道。此人正是将贼帅砸翻在地的汉子。

    “回军上,小人正是麾下马军什长。”李威回道。

    他对韩奕能记住他的名号而感到自豪,却不知韩奕为了记住自己每一位什长及以上部下的名号下过大功夫,这是一支小规模军队主官的必要技能,这能让地位卑位者倍感振奋,以为自己在主官心目中有一席之地。

    这李威本是邢州人氏,两年前因家贫困顿,不得已偷了人家的牛换些柴米为生。牛是第一等的牲畜,牛皮又是重要军用物资,按法令百姓就连家中多留几寸牛皮,都要杀头,李威害怕官府治罪,只好离家出走,四海为家,走到哪便是哪,辗转两年后碰巧遇上了韩奕等人。

    “刘参军,这位勇士擒了贼军主帅,按军规应如何赏赐?”韩奕问道。

    “应比寻常有功之人加赏三倍,加官两级。”刘德回道。

    “好,你下去领赏吧!现在我义勇军军中职位少,你现在就暂时充任我的牙军(亲军)都头吧?”韩奕点点头。李威闻言大喜,连忙拜谢。

    冯奂章立在帐中,手无足措,因为他在杀敌时,因恋战而被贼寇拖住。踌躇了一下,他上前请罪道:“军上,属下……”

    “你部既有功,也有错,有功应赏,有错应罚。二相权衡,赏赐减半!”韩奕道,他又问左右道,“诸位有何异议?”

    呼延等人笑道:“军上赏罚分明,我等哪里有异议?”

    刘德拍着冯奂章肩膀道:“冯小子,你也不要泄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冯奂章羞赧道:“刘叔,冯某定会知耻而后勇。”

    韩奕带着几位左右手,出了大帐,去营中巡视,安抚受伤之人。

    如今他握有三千兵力,实际上归顺他指挥的远不止这个数,这当中有不少是军士的家属,还有一些是从杨刘镇溃败以来,就随韩奕、呼延等一直跟到兖州的百姓。

    家属们充当杂役、挑夫与伙夫,韩奕将他们编组,各有名目,一同带到了密州,从这一点看,跟其它流寇没什么区别。这虽然会很辛苦,但这些百姓也顾不上什么了,能有一口饭吃比什么都强,韩奕在他们心目中如同一个活菩萨。

    在经过兖州那大半个月相对安定的生活,韩奕不得不又踏上了飘泊不定的生活,他也只有尽其所能,多养活一些人口。就如同今天这一战,也意味着另外一批人因为他们而丧命,弱肉强食罢了。

    军士们在一场大胜之后,除了当值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凡是参战之人,也都得到赏赐,个个笑容满面。但那些不幸战死之人,他们的家属只能是以泪洗面。

    “现在虽然四处转战,但军事操练一日也不可马虎,若是我等懈怠,他日我等便要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韩奕对左右说道,“尔等愿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吗?”

    “自然不愿!”军士们齐声呼道。

    “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尔等谨记!”韩奕高声呼道。

    “遵令!”军士们回应道。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呼延很快就牵了一个被捆成粽子般的人走过来。

    “军上,此人自称是江南唐国使臣,要见军上。”呼延回道。

    那人衣着颇为光鲜,虽然神色慌张,但拒不下跪。

    “大胆!”呼延暴喝一声,一脚将那人踢趴下,摔掉了两颗门牙。左右刀斧手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那人心虚,此时已经后悔无比,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韩奕等人觉得很惊讶,不知南朝唐国使者怎会跟一股贼寇混在一起。韩奕道:“既然是唐国使者,松绑!”

    使者神色稍定。他虽自称是使者,其实是间客,既是为了刺探中原虚实,也顺便招揽淮北一些武装力量。

    韩奕又问道:“你自称是唐国使者,可有凭证?”

    使者看了看两旁虎视眈眈的军士,胆战心惊地回道:“回将军,没有凭证。”

    大帐内众人笑了,朱贵吓唬道:“既无凭证,那就是诓骗我等,该杀!”

    使者又吓倒在地,求饶道:“敝上听说中原变乱,又有北军兵6续南奔我朝,敝上派小使等渡淮,以打探虚实,并非故意诓骗将军!”

    韩奕心中一动,心想要是到了辽人北返之时,南唐若是趁此机会北上以图中原,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过,他很怀疑偏安淮南及江南的南唐皇帝李璟有这个魄力。

    “我们将军姓韩,乃青州人氏。将军有一族叔名讳韩熙载者,听说在南朝为官,不知官居几品?”刘德故意说道。

    使者听刘德这随口一问,心中大定,连忙讨好地说道:“原来将军乃我朝虞部员外郎韩大人之侄,失敬、失敬!韩大人乃我朝才子,博学善文,制诰典雅,堪称一绝,国内无不闻其大名,就是我朝陛下也常常召韩大人入宫问对,颇为倚重。”

    韩奕微微一笑,撇了撇嘴道:“这员外郎官不过六品之官,太小!”

    “怎么说也得混个节度使之职!”呼延道。他这一开口,众人都哈哈大笑。

    使者连忙道:“官职是小了些,不过这员外郎也属尚书省郎官,属于清望之选,非一般人能任,且升迁较好。况我陛下,赐令叔韩大人服绯,这也是难得的恩宠。”

    “使者勿惊,待你回到南朝,请代本帅向家叔问安。”韩奕道。

    使者听韩奕这么一说,知小命已保,连忙问道:“敢问将军名讳?”

    “青州临朐韩奕,字子仲,家父韩熙文!”韩奕说道。

    “将军年轻英雄,真是名门俊杰呐!若是军上愿意南奔我朝,我朝必以上将军之职虚位以待。”使者巴结道,“如今不仅有皇甫晖、王建这样一州刺史投奔我朝,就是淮北一带的义军也多请求内附我朝……”

    韩奕摆摆手道:“使者不必说了,韩某并无投奔南朝之心。贵朝是否有欲北窥中原之心?依韩某拙见,贵朝向来好夸文字,缺乏勇武进取之心,韩某既便去了南朝,料想也无用武之处。”

    韩奕故意贬低南唐,使者立刻反驳道:“军上有所不知,自我朝先帝立国以来,对外休兵,整顿内政,与民休息,如今我国富甲一方,百姓安乐其间,朝中文武大臣相偕,又有明君执政,号称‘小开元’。有朝一日,我朝大军北复中原,恢复开元盛世,也非在下妄言。”

    “既然如此,贵朝为何还不派兵来中原攻城掠地?想是惧怕辽人吧?”刘德插话道。

    使者怕被韩奕等人耻笑,解释道:“因闽地内乱,我朝眼下正在对福州用兵,故而暂时无暇对中原用兵。不过,等我朝腾出手来,定会北上中原的,想那时契丹人北返,中原空虚。”

    韩奕等人相视一笑,他们已经拐弯抹角地问清了事实,南唐君臣一方面是无暇顾及中原,一方面又对害怕招惹契丹人,也是迟疑不决,说到底还是进取心不够。

    “使者若回到南朝,告诉贵上,若是真有志于中原,眼下正是时候,如果胡虏北返,中原有了新皇帝,一切都晚了。”韩奕告诫道,“顺便替韩某向我族叔问安!”

    韩奕将南唐间客喂饱了一顿,给他一匹马,派人礼送出去。

    身在山东心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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