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处一个叫石板井的所在这里就是目下韩锷麾下“连城骑”的驻扎之处。这里是一片草原湿地很多每到春来许多内流河都在这里经过所到之处往往就成了沼泽。这里的冬天却格外的冷。

    这里也是韩锷用心谋划选就的驻军之处也即他的练兵之所。“连城骑”本以伊吾兵与居延兵士最为强悍近日以来已增至各七百余骑被他编成了“倾”、“覆”二营全名“倾城”与“覆巢”。数日之前王横海还专遣了七百余骑骑兵来供他差遣这样韩锷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卫营。已快到开春的时候了塞上春晚总要到三月间冰才会化所谓“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春节已过连韩锷都是过去了几日后才想起这么个节日的日子当真忙得他已经不计年节了。

    这时韩锷正在帐中给杜方柠写信忽见出去给自己放马的连玉站在帐门口怯缩着象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韩锷这些日子大忙连一向钟爱的斑骓竟也腾不出功夫自己来放。连玉是他现在的贴身卫兵。他一招手让连玉进来。只见他呈上信来却是王横海的书信。韩锷先粗粗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颇对不起韩兄……”正要往下看却见连玉嗫嚅着唇挣扎着想要开口不由放下信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连玉年纪不大却是居延王妃见韩锷身边没人送与他在身边照应的。他本是汉人只有十七岁长得伶俐又心思机敏办事妥当韩锷对他甚是称心。只见连玉象是闯了什么祸一般用脚在地上轻轻蹭着——这个动作却让韩锷想起还在青涩年华时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连玉摇摇头红了眼圈道:“我把宣抚使的马给放丢了。”

    韩锷一惊。斑骓虽性子桀傲不训但即是自己把它交托给连玉的它也就一直很听话。别的马丢了也就罢了斑骓怎么也会丢?他轻轻一欠身只听连玉道:“本来这好几天那斑骓见到新来的汉马后不知怎么就象有心思似的。头几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时它起兴来就会跑得不见但最后还是会回来好象玩得很高兴似的。我因为宣抚使太忙也就一直没跟您说。可今天一出营它又跑远了我骑着别的马儿也追它不上以为它象以前一样玩玩就回来了。没想尽等着却一直没回来我骑着马儿到处去寻却也找它不到。夜都黑了还是没找到……”

    他说到这儿几乎都象要哭出来了。韩锷轻轻一拍他肩膀看到他少年郎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计却也不忍心责备了。微笑道:“放心它不会丢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为了一匹马儿也不至于哭鼻子的。难不成我平时脾气那么不好为了一匹马儿还会把你军法从事吗?”

    他语意里开着玩笑连玉也忍不住破啼为笑了。

    韩锷却起了身。他口里虽轻松但心里却颇紧张。斑骓呀斑骓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不告而去?

    ※※※

    韩锷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哪里去找但心里却突浮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似乎感觉那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那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认真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有时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踏歌步”直向东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是有一条小河只是已经冰封。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顷远远的一块地势微有起伏的去处他隐隐地看见斑骓的影子了。他正待放声长啸却又见那斑骓身边似有个人。月照浮冰光影苍华那人影静静地坐着身姿甚是挺拨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韩锷一愣月色下只见到那少年的侧脸儿:尖尖的下颏大大的眼睛颊上一块淡淡的青记却已褪得差不多了——自从吃了祖姑婆的药后那青记似乎就开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机敏灵利却不是小计是谁?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影却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上低声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这不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可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脾气。我不敢见他只有找你出来玩了。”

    他脸上神色笑嘻嘻的却又有一丝害怕的样子。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接到王横海书信上说:“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是指的什么。接着心头却不由微微一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的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快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窜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安然。

    最近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悬悬的也不知悬挂着什么。这时见了小计才突然觉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他。

    小计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样子了有一种少年的瘦与修韧腰呀、颈呀、都已有些长成的模样看来以后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里去。只是仅仅半年他怎么会一窜几寸长了这么高?他心里不由隐隐想起小计身上的隐疾一向以来他的样貌与骨龄是不同的现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头想起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为小计寻药的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直忙却一直没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这事却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骓却已看见了他当下一声欢嘶。也是、这最近以来它见到韩锷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几日如不是有小计陪它想来也寂寞。

    余小计一惊回头就已见到韩锷。他脸上兴奋得红色一腾然后就有些怕怕的样子。韩锷一见心里那残余的一丝恼他不乖的念头也就此冰释了却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小计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声:“锷哥……”

    韩锷沉着脸不出声。斑骓却已先奔了过来把头颈挨向韩锷悬着的腿上轻蹭着。韩锷却没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着小计。

    两人好久没见乍见之下彼此不由都觉得有些生涩。似乎一壶烧开过的水时间久了凉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热一热。

    余小计闷了一会儿忽一声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经来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会跑的。别人断断看不住我除非你亲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头我还是要跑回来的。这半年憨吃憨睡闷也闷死我了!”

    见他又恢复到以前赖皮的样儿韩锷却也绷不住了。虽勉力绷着脸唇角还是露出丝丝笑意来却又觉得不能笑——要再这么纵容下去这孩子以后会更不听话了。小计何等乖觉早看到了。装乖地慢慢走到韩锷身前轻轻拉住他的小腿然后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窜高一把就抱住了韩锷的脖子口里软语道:“锷哥其实你也好高兴看到我是不是?你们大人就总要装成这个样子吗?心里明明高兴还要绷着。”

    韩锷本还想正颜厉色地数落他一顿余小计却哪给他开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树桠上伸手偷袭他肋下定要让他笑出声来。

    韩锷本不怕痒原来是为了有时逗逗这个小弟开心才装出怕的。没想凡事当真都有个习惯装了几次竟真的有些怕这孩子呵痒了。不一时在余小计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统率三军时的镇定了触痒不禁反手去攻击余小计。余小计一时呵呵大笑。韩锷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次自己又输了!白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练本觉得自个儿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么还是拿这么个小屁孩儿毫无办法?所有的直言厉色在他面前根本就开不了口?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漾漾的——现在毕竟还是只有在小计面前自己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自我了。

    余小计已安静下来并肩和韩锷在树桠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叹声道:“锷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着你了。我本以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你见了倒真的没骂我……锷哥你现在很累吧我来找你是想说我也要参军!我要在你手下当个小兵。开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吗?锷哥你教过我的功夫我可都没放下。不信的话我练给你看王老将军还夸我来着呢。锷哥你叫我也带几个小兵跟着你打仗吧。”

    韩锷一支手轻轻揽住小计的肩膀心里一片温暖:这孩子……口里却微笑道:“倒是也行不过什么叫‘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你说说咱们算是亲兄弟还是……父子兵?”

    小计被问得一愣然后扑哧一笑掉头不依道:“你占我偏宜!你才多大也想起‘父子’来?有本事找那些女人们生呀。我不过是个野种你这偏宜就是占了也不是好占的。”韩锷侧身避过他的胡闹看着月光下小计的脸只觉一股如兄如弟、如朋如友的温暖在心头漾开。谁说这沙场之内一切俱是无情的?

    ※※※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余小计到了军中已有一月有余。军中虽苦他这小小少年却长得更为结实了。旁人看着断想不到这少年其实只有十五岁总以为怎么也快十七八了。只是他的脸上不小心时还时不时露出一点孩子似的稚气。在他缠磨之下韩锷只有回书给王横海说小计已到军中多谢照顾请不用惦记以后就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了拴他的心还当真拨给他十几个老成之人让他带着以为消息探马之用。

    他本不是认真的没想小计这孩子却把自己的差使看得认真无比。他有些事上原比韩锷聪明在王横海那儿他就学会了好多胡语想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好赖在锷哥身边的。这时在石板井又混了一个多月竟基本可以操着半夹生的胡话跟数城之人对答了韩锷却直到今天还只能把羌戎话听懂个大慨说是不会说的。于是余小计倒成了他的通译一有闲暇就侍候在他身侧。平时小计对这四周形势也研究得着实卖力从早到晚只要有空就带了手下之人出去打探军情。另外他可能因为长大了性子也变了不再那么贪玩儿韩锷交待的功课居然晨晚之间做得极足。军中本多有技击好手他是韩宣抚使的爱弟加上人精乖谁会对他藏私?一时竟被他七七八八学会了好多东西。

    面对这么一个乖觉小孩韩锷就算真的性子严厉却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但这日他却是真的动怒了。只见他板着脸孔眉头紧皱地道:“谁又让你出战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在军中虽一向沉默但也一向很少动怒。这时一怒气连营下诸将也觉得心中惴惴的。余小计却一脸无辜的样子因为是在中军帐中他也不敢如平时般回嘴胡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说不出话来。韩锷心中脾气更大知道他又仗着自己可怜的小模样儿在软化自己心中的怒火了。——他今日动怒实是为了近日羌戎右贤王可能感觉十五城局势不妙不待春开自己也还未及从极北之地返回就已遣座下万余铁骑对十五城动攻势了。

    韩锷心疼小计不忍让他涉险一直想拘着他不让他出去。可他本忙看不过来余小计又诡计多端照样冒险犯难时时出去刺探军情。他人小却多智原来就是洛阳城的“九门消息总管”带回来的消息往往极为重要。可今日他居然在路上遇到敌人数十骑时并不当场退避却一逞机谋用计带着手下十余骑人马突袭敌人还得了小胜。

    可他身上却负了伤。韩锷一见到他额上的伤口心里就一疼一怒。韩锷虽派到他手下的多为精悍人手通晓战阵技击之术以照顾小计却也怕余小计得胜之余以后更加不惮艰险真的惹出大祸来。

    旁边人这时连声开劝韩锷怒气才稍稍得平。近日以来韩锷也曾冷眼查看余小计和他部下的关系。他说是让那十几人归小计统领其实让他们照顾小计才是真的为此还深觉委屈了那十几个人也曾暗地里对他们托付道谢。没想这些日子下来几件事情经过他慢慢觉那十几个成年汉子对小计倒不仅只是“爱屋及乌”——这是余小计的话他说自己就是那一只小乌鸦——里面倒真的有点把他当个大人般的统领的敬重的意思。韩锷虽然开心却也更加担心。

    一时他作已毕众人都退去后他留下小计在帐内还待数落他几句。余小计见人去了耐不住他的唠叨挣红了脸抗声道:“为什么人家都出生入死怎么都可以我就要在营里乖乖的?我也不是吃闲饭的。”

    “何况我今天还毕竟打羸了。”

    韩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这么照护小计于公德上未免有亏。然而他因心中不安反更是脾气大了起来作道:“因为你是我兄弟我照护照护又有什么相干?你以为你真的是这里的兵呀!”

    小计怒道:“我哪里不够格当这里的兵了?”

    韩锷怒道:“你年纪不够!何况我说你不够你就不够。”他一句喝完只见余小计眼圈了红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些。接着也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公私不分、是非混肴。余小计怔怔地望着他似也没想到他还会这般不讲道理一般。韩锷却心里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当家长还就是好可以毫无道理地乱脾气。自己总说那些为官做宰的如何顾念私情不讲公益原来自己一旦在位所行居然也差不多。他心头一阵自愧。见他这么不讲理的怒后余小计反倒乖了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受到伤损想照护住我把本来是我的事都承担过去。可我也不想让你溺爱纵容受到谤言的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还是要担着的。你毕竟要统率三军我可不能危害你的大事。让帐下将士说你不公。”

    韩锷这时才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也自觉不对却不知怎么道歉才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外忽有快马来报:“报、报、报!右贤王属下锋将粘木赤铁骑一万余乘已经集结要开赴石板井来意图歼灭我连城骑了!”

    韩锷神情一振——来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已好久!

    自羌戎右贤王出兵十五城以来他一直就以小股兵力突袭搔扰命那十五城各自紧守。这数月以来十五城中练兵甚紧修城甚固羌戎之人本不太善于攻城也没耐性所以还都大致守得住。加上韩锷“连城骑”兵行奇诡间机而出搔扰敌后一时也弄得右贤王属下近二万人马狼狈不堪。他要的就是粘木赤不耐之下放弃十五城集结兵力与自己对决于石板井草海之上!

    他连忙传令召集各营将领。余小计一事却也就这么岔过了。他等这一天已等得很久。因为谋划已定所以这时分派也极为冷静。除中军之营不动外他将“连城骑”化整为零分为数部各有任务潜藏以待。这令传得极快因为羌戎之兵来势快。才有一个时辰工夫他已把这些军令各各颁好然后回手一拍小计肩膀笑道:“好了你也算教训了锷哥一顿了。锷哥也谨聆尊教这回是你锷哥错了。目下就要有一场大战了这一仗锷哥许你打算是将功赎罪如何?但你却要跟在我身边——别以为跟在我身边就是享福咱们的责任最重只怕弄不好你就要跟锷哥抛命疆场马革裹尸了去。咱们中军汉营要先上诱敌深入。先折折他们的锋锐杀杀他们的傲气!这一带的地形现在咱们比他们熟。这一仗的胜负就看能不能把决战拖到一月之后开冻之日了。”

    他们当日就已开拨。除“倾”“覆”二营时时机动、以备策应外韩锷自带了七百余骑汉营兵马当敌锋锐迎了上去。其余十五城之兵马韩锷各任命能员将才带领埋伏。令其保全实力避敌锋锐只在适当之机略作搔扰截杀羌戎之散逸游骑。余小计就跟在韩锷身边。韩锷身边的技击好手竟大多半被他分配在余小计所在之部。这一部本由高勇统领名为“折冲骑”。高勇却是王横海遣来的参将因其骁勇、精于谋略一来就成为韩锷的膀臂之助。小计也就成了“折冲骑”中的偏将。每遇战阵韩锷常亲身督战令小计一部纵马当先摧敌之锋。

    每逢其时他在中军就常手捏一把冷汗比自己冲杀在前还要来得担心得多。但也觉得小计说得不错:不能为免自己担心就不让他迎击风浪。他们先斩杀了数股羌戎先行探查消息的兵士。这一日却碰到了羌戎先锋部队两千余骑的真正主力。

    两军在一地枯黄的草海中对垒而立。韩锷面色凝重对着王横海派来的副将高勇道:“这一战对我们极为重要……”然后他的脸色沉重了些“你们率一部先突骑冲荡敌后。这一战许败不许胜。但要败而不乱军马不许失散。冲阵之后略作支持就按我前日安排的路径走由我断后接应。三日之内咱们要借着地形把他们抛开一日的路程。”

    他眉头紧蹙这三月以来的练兵的工夫就要看今日的结果了。兵家之道求胜不易求败更难——因为这败是佯败要败而不乱败而不溃才谓当行。所谓兵败如山倒如果当真溃乱那就大事已去了。

    他的连城骑部下不过三千余乘却要以之对抗羌戎几近万五千余的大军本是万难韩锷也只有行此险策。

    高勇与余小计得令当即率二百余骠骑直冲而上。韩锷坐在中军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剑把手心里却全是汗。这还是他对阵时从未有过的。因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击之道以搏一己之胜负而是关系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余骑属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计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眷好马那二百余突骑“折冲骑”更是中军的重中之重他们所乘也就俱是好马。韩锷伸手一挥折冲骑已齐齐奔上。羌戎第一轮箭放罢就见己方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坠落。韩锷铁青强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计。却见他派出的这突骑之兵果然不错一阵箭雨之后就已冲入敌阵中搏杀往返在羌戎军中血战足坚持了好一刻才联骑败返。羌戎之兵黑压压地追上。韩锷只见高勇浑身浴血小计一张脸儿多日没洗脏得只有一双眼白还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箭。

    他们也真如溃败般亡命而奔仗着跨下的马力竟也还甩脱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损已近小半。可此时不是痛惜同袍战友之时。韩锷久已认识到为将者的残酷——每一个指令其实都几乎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牺牲有时甚或那个指令是命令执行者全军覆没的。但有时这样的损失必然得付;这样的命令也必须要下。

    可自己有什么权利来断决别人的生死?……韩锷一剔眉他目下没有工夫来去想这些。一个将领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个命令前都尽可能的深思熟虑而已。他手下已放过自己的同袍战友一阵密箭就向追袭之敌射去暂挫敌锋。拖了会儿天已近暮。韩锷就命令属下败撤。他们旌旗拖倒按谋划就的路线放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辎重无数。

    虽说这败也是计划好的但败就是败稍一疏虞只怕就全军覆没。——历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败最后演变为真败有多少诈降最后变成了被迫的投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样的将领已担负了千古骂名。

    头一两日韩锷全没工夫照顾小计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后来小计见自己受伤之后只能徒增韩锷负累才先走了。韩锷却带了两百余骑断后时时返身冲杀。这时不只是部下之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托给了跨下的斑骓与手中的长庚。当真生死一线间三日之后他们终于仗着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诱开敌势终于甩脱开敌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韩锷追上前行的中军时身边两百余骑所余已不过数十人。再加上还有那难料生死诱敌行入岔路的十余人他们伤损已过其半。

    余小计看到韩锷追上时脸上光华一灿。韩锷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也似几乎是滚下马来。但他强自振做一时也无力处理它务但又不能让全军之人看到自己的虚脱只有解开小计肩头的衣服给他治那已拖延了几日的箭伤亲手为他换药。余小计裸着肩头在冷野里打着战。因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语调却是热烈的:“锷哥你的计谋成了。咱们这次‘败’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计划好的方向进展?”

    韩锷木然无语半晌才道:“是的咱们成功了。你锷哥成功地亲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给敌人杀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锷哥明知其必死却还让他们赴死的袍泽。”

    余小计眼圈一红他明白韩锷心里的自责。天边的落日红得滴血也似照着这汉家兵士离家千里的苦苦熬战。原来军旅生涯沙场争搏说起来壮烈但其中的真实滋味却是这样的。

    那以后的半月韩锷带着中军剩余的五百余骑就这么拖着粘木赤大队人马的鼻子在走。好在他此前筹划周到一路上安排得都有补给虽败不乱渐渐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阔数百的里草野深处却一直没让粘木赤起疑只以为他们军势溃败已不成形。

    余小计知道锷哥究竟在等什么——他在等着四月的到来等着这北方之地难得的雨水等着一场泥泞。

    他见韩锷极忙也不敢搔扰只默默地在旁边打着下手。有时闲下来他得空坐在草地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就在等着大雁的回来的消息。锷哥说:到大雁回时这一场仗就到了转机之时了。

    这一日韩锷却接到一封书信看罢信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余小计看着他脸上紧蹙的眉毛也不敢问半晌韩锷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贤王帐下五千悍骑之围他们看来已打定主意要夺下我十五城中那最根本的重地了。伊吾城太过坚固所以他们舍伊吾而攻居延因为那也是我汉家军马在这十五城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居延一失十五城必皆受震动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难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龙禁卫加上居延士兵千余虽仗城池之利他们守得住吗?方柠……方柠……她现在身边可只有一个有勇乏谋的武鹫。

    余小计担心地抬起脸:“锷哥你要不要回援?”

    韩锷抬看向居延方向静静地道:“我怎么回援?还有一万五千来敌缠在这里。为了他们我已抛下了二百多将士的性命不能全胜如何可以回援?”

    “居延也只能靠方柠她自己了。”

    余小计默然地看着锷哥看着他心里的忧思惶惧知道他转过身时面对众将士就还要淡定而笑的。可这时的情况让他一会儿怎么笑得出呢?耳中却只听韩锷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许跟人说。”

    余小计觉得眼中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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