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无题

    西平的城郊已经隐隐有些羌地的味道。一些并不绝高的山峦起伏相连形状却大多怪诞悬崖重重峭壁层层山的高处甚至比底部还要向外突出大片**的暗红色岩石给人触目惊心的荒芜印象偶尔有树往往也是孤兀地横生出来枝节嶙峋得像瘦龙的指爪然而自有一种生命无限张扬之感。

    一座峻刻的山岩之后转出两匹骏马慢慢踏在这山间小路之上马上的人却全无浏览两旁的风景的悠然细碎的蹄声将气氛映衬得更加沉抑。

    “就真的没有可能了?”男子开口的声音然后是足有小半柱香时间萧索的风声如果光听声音而不知内情的人一定感到奇怪他这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呢?

    并不是只是这一路上每一句话前后都有一段空旷的沉默就好像那些孤标立出来的山峰。

    许久有了女子的话语听着带点笑意。

    “也不是。人会变的么也许过几年我会变得不再这么锐利能接受跟人分享爱人又说不定皇上到那时根本不想娶我了呢。”

    周荣没有了话这就是他最终得到的答案么?

    可他并没死缠烂打下去今天整个对话都在很平静的气氛中完成。

    他叫她来是想摊开来谈找一个两人关系地定位。今后也有默契不用再拉锯扯锯——那实在太累心了。

    不过虽然他内心确如刀疤所料希望这个定位是婚姻但理智上已经有了准备那很可能是不行的。

    因为这些天他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虽然他并不知道存在过一场演练但刀疤所问万素飞的那些问题几乎都在他心里出现过。而且他不是刀疤那样的局外者而是当事人对整个事情的展、万素飞的性格都有最深的了解。所以很多问题在脑中才一冒头他自己已经知道这根本不用问出口。

    他明白她是困在一个死结之上而面对这个死结他也同样一筹莫展。

    方才的一路他们几乎环绕了半个西平兜转为了他地希望而争取能说的能做的也都在路上说过做过。答案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有办法。自己都没办法给出承诺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做太多……

    万素飞很久没听到下一句话。汗湿的手微微放松了马缰。

    结束了么?都结束了么?

    她其实很怕周荣像刀疤那样一路下来一个套一个套地掰扯解释因为每一句来临前。她要像应付一次攻城的冲击惴惴、紧张、鼓起极大地力气去对抗。

    而她之所以找刀疤去先串了一遍词就是怕自己站在周荣面前心会一路软下去感情冲垮理智的堤坝落入个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才提前找个局外人让他掰开了揉碎了刨根问底。做一个心理的缓冲。

    但还好周荣显然也冷静地想过。很多事情不用那么往死里说往透里说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就打算接受了是么?

    接受这个定位:关系还跟从前一样可以相见可以畅谈可以一同运筹帷幄可以并肩赴汤蹈火就是不可以在私人方面有多迈的一步、多说的一句两个人互相都心照不宣……

    她怕他不接受怕他胡搅蛮缠怕他扯着她胳膊喊一定想要娶她的疯话整个心一直提着。

    可是就这样接受了又突然有一种弥漫四肢百骸的失落。

    一直以来多少试探、推拒、吸引、抗衡、考验双方的心迹才都再也无法遮掩互相明朗然而在这时候却要说一切都算了从此掩埋再不提起?

    ……

    不要想了还是不要想了……

    万素飞深深吸一口气收束精神将这种失落不甘地情绪用理智包裹起来。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

    心变了世界没变感情层层进展现实的可能性却从来没有增大过。

    她地死结不是现在才突然出现而是一开始就摆在那里她是很清楚的不管是无法控制还是什么原因自己要硬撞上去怪不得人……

    没有话没有话他已经默认接受了她地提议她也该默默地把思绪梳理。

    保持现在的关系便不会折损她的骄傲不用伤害到别人而且至少还能经常看见他跟他笑着说话斗嘴磕牙。

    这是她冷静考虑后认为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那还有什么不满就这样吧人要知足。

    两个人都尽力开导着自己两颗心至少在表面也渐渐安定下去那种认命的安定……

    细碎的马蹄不再显得沉闷而沉默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由于达成共同而确定的定位两个人的精神都稍稍放松了一点。

    万素飞顾顾左右好像再过两个谷口就回到西平城内了呵回到城里应该就彻底结束了想着她心里有种平淡地宽和。

    正在这时突然天高云阔间划过一声悠远苍茫的山曲子“哎——呀——喂——”

    她方愣了愣却又听有一个清越地女声与之相和“哎——呀——嘿——”

    高亢的声音打着花儿翻飞出来在山谷间回荡引得她也不禁抬头看去。

    他们走在山谷中间两边正是两座孤峰赤红的宝剑般直插蓝天遥望绝顶各有一个立着的人影看打扮是当地牧人。

    看来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山头对唱恋歌这本是羌人风俗不过唱的是汉话也不奇怪西北的民风粗犷礼教本来不似中原严谨杂居之中风土民情自然互相融合。

    转眼间男子又唱出一句音调在广袤的天地间盘旋得九曲回肠“妹妹你立在那个山巅巅——好像花儿那个红艳艳————”

    万素飞笑一下这词真是俚俗的可以。

    本未十分留意

    却又不期而至“小马驹毛色换了三换哥哥想妹整”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突然好像被什么剧烈的东西刺到十分不舒服起来。

    想压下去却不可得因为那惹祸的歌谣开了头儿便一如瀑布倾泻而出。

    “日头底下想啊月亮底下念——夜夜那白毡帐篷里揉碎了心儿揉碎了肝——”

    “想妹的头乌亮亮啊——想妹的嘴唇红鲜鲜——”

    ……

    听到这里万素飞只觉得面红耳赤这未免也太直白了!而且联系到自身的情景就更让人心乱如麻。

    沉默已经抵御不住尴尬她决定开口说话。

    “今天天气很好啊”她扭过去大声地说把嘴角的肌肉扯得老高。

    “就是地上好多蘑菇……”得到同样满脸堆笑的回应。

    万素飞没空计较这回答多么不着调了反正她说话时也没在天上找到太阳顺着往下说“你看到那边那白的没有?好像叫什么鸡脚菇的我以为只有我老家才有。”

    “怎么会蘑菇哪里不长?”后面一串干硬的笑“呵呵呵……”

    这笑的尾巴突然停顿因为又一句高亢入云的歌声蹿起鞭稍一般有力抽打在人心上让人无法把持地猛然一悸。

    是另座山头那个女孩子地回应:“哥哥可是那真心的话儿啊——?莫像那贼老。吃下口的肉还吐半边——”

    而余音袅袅未息男声又再度响起:

    “若哥说有半句假啊——九天神佛皆唾弃十世阿鼻不得翻——”

    万素飞面上没有表情肠内却早已车轮绞转想要装聋作哑歌声却细滑的蛇般往心里钻。

    恨恨地想。这两个什么人么!相好便相好何必要这样高天唱地也不嫌个害臊。

    如果可能她简直想放开马缰以最快的度逃跑偏偏又脱不开。那歌声响彻天地一张大网般笼罩下来就是过了几条山恐怕还听得见。

    所以也只能咬牙硬撑他们的场面。

    “呀不对那不是鸡脚菇刚才乍一看有点像。鸡脚菇的伞头是尖的这里地有点圆呢。”

    “啊你一说。果然是对了。你知道常见的有多少种么”周荣把话接的连个停顿都没有。生怕让那歌声一时乘虚插了进来。

    双方都这样继续下去……

    ——饸

    ——.了眼老树疙瘩看成个石磨盘

    ——

    ——

    “多少?”

    “二十八种……鸡脚菇、白伞子、褐帽儿……”

    二十八种……够说一阵子的了……搜索枯肠调用幼时医药地知识可不用却搜索就已翻起的是万素飞去打东齐时的大片回忆。那段时间自己也是老出莫名的错处。一次半夜里想起来她突然就抓心挠肝地无计可施不得已起来看书……

    ——

    ——

    ——

    ——.脸蛋红来柳叶眉黑那不是我妹妹那是谁

    ——声……

    “那什么是褐帽儿呢?”

    “褐帽儿又分两种大褐帽儿小褐帽儿……顾名思义大褐帽儿长得大些……还有两个长的地方不一样……”

    ……娘的这人是我肚子里虫么?为什么他能知道我每次在千军万马中极目搜索那点白影……

    到这里男声略略停歇但余音尚在缭绕对面女声又随之高扬正是对他的回答。

    ———

    ——.

    ——

    ——.袋里竹着哥哥地名儿啊贴在妹的心尖尖……

    “白伞子呢?”

    “白伞子要小些外表跟鸡脚菇有些像不过菇柄上有须子……大概五六十根少地五十一根多的五十九根……”

    ……知道自己嘴型机械地开阖却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是这么乡野地曲调这么俚俗的内容怎么就像那魔音蛊语摄去人的心神……

    山曲里这对恋人三年前种下情根而他却在三年前种下孽缘。

    撕心地痛悔未听许瑶劝导向善。

    若能预知万素飞的出现绝不会任自己放纵导致现在的进退两难。

    而今却只有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

    ——

    ——

    ——

    歌声不只鼓动周荣万素飞这里一样咬紧嘴唇。

    这时再不觉得山歌俗气相反地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浓烈的化不开地酒摇荡在她的心头。

    山上那女子高声唱一句她心里暗暗和一声。

    好一个“满天星星颗颗明我心上只有你一人”好一个“没吃没喝我不嫌只要你在我眼跟前”——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爱着一个人爱着他的本身不是他的贫富贵贱!

    不知该感谢还是嫉妒那唱歌的妹子把她也许永远也说不出的话儿这般放肆地喊上九天……

    天上有风吹过白云的脚程明显快了悠扬辽远的山

    可能因为已经互相剖析过心迹那对恋人的节奏也由开始大段的表白自己变成一应一答的对唱。

    ——

    ——妹的心思不敢变

    ——

    ——

    万素飞听着听着突然想要笑起来了。

    多冲动的承诺多任性的誓言!人的性命才多久?就妄想感情能长过大地高山?

    看这乳臭未干的一对儿恐怕还没经过小河已经去夸口大海上不会翻船。

    可是这才是幸福啊……

    回忆不能抑制地翻卷上来还记得那颇为意外的初见满心里担心的是被他看上。

    还记得襄阳城外的搏杀虎牙枪、疾风箭第一次互相倚靠谁离了谁脱不了重围。

    还记得下毒败露后的那场交锋钢铁对上金石碰撞得天崩地陷然而最后竟是那样结局胜负不再存在他分享了她的秘密走进她的心里。

    还记得他大老远巴巴赶来救她她却故意待他分外平淡因为那时心里已经清楚。一个死结摆在那里她爱不起他。

    还记得撞破春梦那次尴尬其实她地心里比他还要慌窘恨不得捂着脸逃开。

    还记得因为胡尔赤的事情冤枉他听他醉酒倾诉只想抱紧他无法言说的脆弱。

    还记得。那个充满烧刀子味道的吻他单方面的亲吻她单方面的感情。

    还记得那一箭飞来时她的思想不其实是不记得。因为当时她实在谈不上什么思想只是单纯地怕射到后面的人。

    千山万水点点滴滴……他们经过多少磨难才互相挑明了彼此地心迹?而这世上还有什么险阻她会觉得跟他走不过去?

    就这样放手她心、有、不、甘!

    ——

    ——

    ——

    ——

    ——

    ——

    万素飞已经全心被那交替的快声对唱所提起。耳中却突然插入语调枯平的一句“蘑菇……蘑菇里也有很多是有毒的……这里讲给你千万不要误食……”。让她简直哭笑不得。

    他娘的这时候了谁在乎什么蘑菇!!

    歌声好像铅浆一样灌入耳中只觉得整个心里沸腾起来。说一千道一万她不就是喜欢他么?

    好了她输了她受不了这么明明相爱却要装的若无其事受不了天天看着他却要刻意保持距离!

    她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白头偕老想跟他海誓山盟想跟他约定。谁活不到一百岁要好好儿在奈何桥上等……

    她地坚持。豁出来全部折断。

    她的骄傲豁出来踏在尘埃里。

    做妻就做妻做妾就做妾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开口吧!开口吧!心里鼓点一样打告诉他!!

    嘴唇塕动几次身体微微颤抖眼睛不敢看他低着头终于开口道出两字“我想……”

    想不到两个字出口却硬撞上另两个字对面一模一样的“我想……”

    猛抬头现周荣看着她一样的脸色涨红手足无措。

    “皇上想说什么?先说吧”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跳出口去。

    “不还是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为难的事情都指望着对方主动自己顺水推舟。

    突然间却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天地间怎么这等安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两座峰头不知何时都空了。

    想来那对恋人既然情投意合哪里还会这样远远地唱都恨不得早到对方身边双双跑下去相会了。

    万素飞极目远眺层叠的峰峦中不见人影。

    说也奇怪他们的歌声好像有魔音蛊语般的能力听着时让人如癫如狂不知所以可此时停下来她心里就好像钱塘落潮惊涛骇浪隐隐退去。

    周荣也一样意识到这个情况不行现在不说大概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于是他横下心道“那我先说好了……”

    万素飞心里乱得很炉子刚撤火水上还能冒几个泡泡没有赞成也没有拒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说什么。

    “我是想……或者……我可以……”

    万素飞正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听觉上却突然耳中传来极为尖细的一声喊好像用硬铁片划过金属那样刺地她整个人都一激灵。

    “皇上统领!你们在这儿那!哎哟这一天没有影儿小的以为活不成了呢!”

    原来是小喜子趴在地上捶胸顿足。

    万素飞这才留意一下周遭景色原来他们已经从山里走出来了附近依稀可以遥望到民房地炊烟。

    有点懊恼周荣出来时怕被劝的麻烦没说一声这下可好更麻烦。

    想着小喜子突然又趴下去咚咚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你这又唱地哪一出?有话快说!”周荣语气颇为不善到嗓子眼的话叫人截断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想着赶快两句话打走小太监把他的话说完呢。

    小喜子抬起头来笑容灿烂“早上得的信曲惠妃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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