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要瓜子不?上好的腌南瓜子。”梳着小辫的小厮子茶馆中穿来穿去,口中叫卖着。

    “你们广东也有腌瓜子?广东人不是口味喜生鲜么?”坐在茶馆中,李颖修翘起二郎腿,随口问道。

    “这位爷,听口音您就不是广东人啊,食在广州,凡有这好吃好玩的物事,广州没有不学样的。”

    “行了,小哥,你去找茶馆老板讨个碗碟,给我们盛三两瓜子。”坐在李颖修边上的一个人说道,“再叫伙计,给我们茶续水。”

    李颖修不再理会那小厮,对着边上这人说道:“剑功兄,我前天晚上到家,昨天我和十三行那帮老东西对了一天的帐,还没好好休息呢,今天你说要给我洗尘,感情就是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啊。”

    坐在边上这人,姓楚,名武,字剑功。和李颖修一样,据说也是欧洲出生的。两人几年前碰见了,在清朝这“异乡”,也算是老乡见老乡,一见如故吧。这次李颖修回到广州,楚剑功正巧也在,就约他出来喝茶了。

    “不要急,不要急啊。这不是才下午吗?晚上,有人请客。”

    “剑功兄找到大东主了,不用呆在屋里写那些没人看的书了?”

    “嗯,我现在是禁烟钦差林大人府上的幕僚,做通译。”楚剑功不好意思的一笑。

    “禁烟,正要请教剑功兄呢,我在欧洲货的时候,就听到了清朝禁烟的消息,却不知道到底情形如何,朝廷到底是如何打算。欧洲风声鹤唳,我这心里没底啊。”李颖修要打听禁烟的事情,正好启开了话头。

    “禁烟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从何说起呢?这样吧,我先和你从我的东家,林大人的奏折谈起。”

    李颖修看了一眼周围,“这里?方便么?”

    “林大人的奏折,早就街知巷闻了。”楚剑功一笑,“鸦片之患……国无可战之兵,亦无可用之饷。”

    “朝中禁烟的阻力大么?”

    “朝中对鸦片,众口一词,要严禁。争议所在,只在禁烟方法。直隶总督琦善,两广总督邓廷桢,查禁鸦片都在数十万两之数。”

    “那林大人来广东,却是为了什么?”

    “鸦片虽然屡遭严禁,却无法断其根源。林大人就是要在广东看一看,如何将鸦片斩草除根。”

    “四月的虎门销烟,我已经听说了,的确大快人心。”李颖修口中的四月,是西历的6月。

    “林大人能被皇上信任,全因行事练达。”楚剑功心不在焉的应付了一句。

    “剑功兄好像不以为然啊。”李颖修有意的试探。

    “禁烟之事,光是惩办贩卖鸦片的奸商,甚至驱逐夷商,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这一点,老弟你常跑欧洲,想必心中有数。”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兄长没有向林大人进言么?”李颖修问

    “这些,晚上再说,今晚,就是我家大人设家宴请你。”

    “喔,剑功兄你何不早说。我这身衣服,如何见得官?”

    “家宴嘛,你不用太拘谨了。林大人听我说,你刚从欧洲回来,便要向你请教欧洲的情形。”

    “那敢情好。和英国人比起来,我还是向着朝廷的。”

    “和英国人比起来?”楚剑功一惊,向着李颖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大庭广众之下啊,你居然说要“和英国人比起来”才站在朝廷一边,那平时一定是有二心了,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这种话,咱们兄弟私下里说说,你居然在这茶馆里说出来了。真是得意忘形。

    楚剑功心里腹诽着,往桌上丢了几个铜钱,拉着李颖修赶快走了。

    两人一路便向着两广总督府去,林钦差到了广州,就住在总督府里。李颖修便问道:“今天的晚宴,制台大人在吗?”制台,对总督的尊称。

    楚剑功想了一想,说:“制台大人应该在吧。”李颖修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何?”楚剑功不由得问道。

    “剑功兄,你不在广东,不知道这位制台大人的脾气。邓廷桢邓大人,也算是个好官,只是在面对英国的时候,总有些欺上瞒下之举。这些,我正要和钦差大人说说。可是,如果到时候,邓制台也在场,我总不能当场剥了这一品大员的面皮。”

    “你且与我先说说。”楚剑功说道。

    “去年(1838),英国驻印海军司令马塔伦()率领军舰两艘,在虎门外海炫耀武力,有意递交没有‘禀’字的文的,‘禀’是下对上的文书,外夷使节,都要用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代表制台大人拒收。马塔伦又节外生枝,说有清军盘查时言语间辱及他的母亲。”

    楚剑功道:“外夷文书用不用‘禀’字,西人看法不同,争执起来还有由头,可是,士兵言语辱及家人,怎么可能,这是绝对的找茬了。邓制台和关大人怎么应对?”

    “关天培大人担保‘无知小卒妄言’,不了了之。这本来也没什么。但马塔伦分明是炫耀武力,邓廷桢却故作不知,在邸报中一句不提,只是大谈退回了‘违例文书’,维护了体制。这不是欺上瞒下吗?”

    楚剑功道:“我看,未必是欺上瞒下。兄弟你常年在西洋,知道英国人一向的行事作风,知道马塔伦是炫耀武力。可在邓廷桢大人看来,天下哪有敢向本朝炫耀武力的蛮夷啊。在他眼里,还是文书用不用‘禀’字更为重要。”

    “兄长你说得对,我们还是要把英夷的情况,详细的和诸位大人分说分说才好,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呢。”

    两人走了一段路,楚剑功突然说道:“兄弟你等我一会。”说完,转到路边的一家店铺中去。李颖修一看,这店铺自己还熟,是十三行下属的产业,主营瓷器和象牙雕,以及古董字画等等,也售卖书籍。不一会,楚剑功走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大摞纸。

    楚剑功走近了,便道:“《中国从报》《澳门月报》《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察世俗每月统记传》,有澳门出的,也有广州本地印刷的,林大人让我们这些通译,注意收集这些西洋人的报纸上的信息给他。”

    “那林大人对英国的态度,应该是有所了解了。”李颖修顺口说道。却不料楚剑功脸色一变。

    “林大人……”楚剑功斟酌着措辞,“是个好官。”

    李颖修偏了偏头,看着楚剑功:“剑功兄还是这样小心翼翼?这里又没有旁人。”

    楚剑功往周围看了看,最近的路人也在几十步开外,便小声说道:“兄弟,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六年了。”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人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欧洲出生的,祖籍江浙,但出海已经数代,老家是再也找不着了。”

    “几年前我一见你,便与你意气相投,我总觉得,你不是这个时代的。”

    “剑功兄说笑了。我在海外长大,自然和清国本地人不大一样。倒是剑功兄你……”李颖修反守为攻。

    “我怎样?”

    “剑功兄虽然自称出生在欧洲,长在湖北,令尊又是湖广名儒,可是,恕兄弟冒昧,兄长才是和这大清朝格格不入,而且,十余年没有出海,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

    现在轮到楚剑功解释了:“俗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

    “喔,不知道大清之下,居然还有这等奇这书叫什么名字。”

    楚剑功把手中的《中国丛报》等向李颖修一晃:“就是这些西洋人办的报纸啊。”

    “剑功兄在湖北也能看到这些报纸?”

    楚剑功正要说什么,这时,几个路人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楚剑功说:“待会见了林大人,就不要扯这些了。”

    “这我自然理会得。”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两广总督署衙。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来广东禁烟,一直住在总督府里。

    楚剑功作为林则徐的幕僚,也不用通报,直接带着李颖修就进去了。

    来到一处书房,林则徐正坐在里面,楚剑功便向林则徐引荐李颖修。

    李颖修要下拜行礼,林则徐一挥手:“今日私宴,李公子不用多礼。”

    三人落座,林则徐便问些“在欧洲跑船,生意如何?”之类的闲话,李颖修恭敬的一一作答。

    “李公子常年在蛮荒之地跑船,倒也辛苦,钱挣得不容易啊。”

    “林大人,您看这座钟,可谓精巧之至。”李颖修一指屋中的一口西洋座钟,这是十三行的某位行商送给两广总督邓梃桢的,“欧洲绝非蛮荒之地。”

    “啊,我听剑功说过,西洋人与周边四夷比起来,的确大有不同。”

    “何止是大有不同而已。”李颖修心里腹诽着,口头却说:“林大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以及荷兰红毛番,已经进入所谓工业文明社会。”

    “什么叫工业文明社会?”连续三个新鲜词汇,勾起了林则徐的兴趣。

    李颖修不由得看了楚剑功一眼,心想:“楚剑功和林则徐认识这么久了,连‘工业社会’也没有解释过吗?”

    楚剑功却在想:“清廷封闭已久,怎么可以冒冒失失的就灌输新概念?林则徐在清朝官僚中已经算是开明的了,但他也有顽固之处。李颖修,你多碰几次钉子,自然知道困难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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