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哲将他的忘年交,也是一位深谋之士的梁复吉一大清早急急叫入自己的办公府。

    老人虽年迈,走路都晃个不停,要荷哲搀扶着才能缓缓坐下。但一大清早的醒来却比这年轻城主还要早。捧着书卷,荷哲一差人来唤,不急不慢便去了。

    看到办公府内宽敞的长桌上,如山高的公书文件整齐地堆在一角,按照文书的内容分为三堆。但中间却有四五张公文沾着未干的墨汁,显然是没批完的样子,让荷哲头痛了好一阵子。

    “都...华,这茶叶不错。是,是星宿叶吧?老…朽听闻此物做茶叶,最是…最是提神。”

    “季府的人前两天送来的。”荷哲双手撑在长桌上,露出了苦笑:“这季府还真不好处理,唉,最近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不过这星宿叶还真是好东西,等会梁兄你拿两包走,”他和梁复吉之间说话,态度也是很自然随和的。荷哲打了个哈欠,在长桌前踱起步来,一边说着:“不过这些小事都没有桌上这来的棘手。本来可以再睡一会的,梦里都在想这事,真是困死了。”

    “什么…事儿让你也没有头绪?”梁复吉干枯的手揽过那几页公文,双眼几乎贴到了上面才看清。只看了一会,他坐着的身子便往前倾了不少。读罢,却也是一脸茫然。

    “梁兄,这朝廷里叫咱黑水城和边境二十几个城一周之内提供这些东西到西边境刑杨城,难道是要开战?”荷哲走到梁复吉身后,迷惑不解地问道。

    “都华,这上面写明了咱们是要派兵去援助冥泽国剿灭内匪,叫什么慧灵堂的。不要有先入为主的猜测啊!”梁复吉放下公文,严肃沉声道,连口齿也变得十分清晰。“况且如今的世道,不宣而战乃天下大忌。凡是打大仗没有不祭天的道理。更何况,冥泽国现在虽然国力远逊千年前,但根基仍然雄厚,与我国尚且睦邻友好。如何要趁此机会进军?”

    “这正是奇怪之处啊。大家都心知肚明,冥泽虽与我名义上为盟国,但政治交往都几近于无,更别谈什么军事合作。而且他冥泽国又怎会衰落到连几个内匪都平定不了?求助他国来灭国内动乱,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况且这公文上提及的,兵士只需要五百,却要二十艘中舰,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但朝廷这些奇怪的举措有这么明显的错误,那二十几城的城主哪个会看不出来?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梁复吉迟疑了一下,还是赞同地点点头,刚欲开口,荷哲叹了口气,神秘兮兮地说“最近怪事太多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厨子吧,就怪得很对吧!先不提这个,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甚至不像是陛下的手笔。他一向保守持政,怎么会对外交流如此之多?我甚至怀疑这密件的真实性!”

    话说到最后,却已有了几分阴森寒意。梁复吉忙用浑浊的老眼示意他小心隔墙有耳。门外此时却发出了一声极为细微的踏地声。但巧的是两人仿佛此刻都是顺风耳一般,都听得清清楚楚。梁复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看向已如绷紧了的弦一般的荷哲。

    城主办公府方圆十米内,未经荷哲亲卫允许,不得有人擅自接近!

    梁复吉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荷哲充满疑惑地自语道:“荷康?”

    “都…都…都华?你说什么?康公子?”

    梁复吉惊问。为什么荷康这个城主的侄子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偷听叔父办事?却听见荷哲说:“是润昊!我听见他喘气的声音,他觉得声音不大,但我知道一定是他!”

    梁复吉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这牵扯到荷哲的家事了!很难周旋处理。他只小心翼翼道:“都华,康公子这是何故?该……”

    “圣旨到!”

    千般疑惑都涌上两人心头,却因这一声尖细的吆喝本能地跪了下来。。一个身穿长袍的太监,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哗”地一声拉开金色耀眼的圣谕,开始读起来。

    若是一般没见过世面的人,见到背后凭空冒出一个人来,估计是要吓个不轻的。但两人曾在朝中为官,就必定对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太监有所了解了。他叫曲暮,金色圣旨遮掩下的面相生的极为英俊,却在少年应种种原因而做了太监。曲暮虽然是个阉人,但却和其他大太监不同,他亲近朝中的清流派,与翰林院中的学士关系很好,却不屑与日渐腐败的阉党为伍。他曾是当今圣上最宠幸的传谕太监,后来被圣上调回宫内贴身服侍。但这曲暮在宫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地位却一直没被动摇过。传奇的是,一个太监,一个阉人,却对道术极为精通。曲暮曾与故去的前国师论道三日三夜,双方引为至交知音。他一身本事,什么遁地,传送,潜行都不在话下,拳脚功夫可以和禁卫军队长媲美。而什么炼丹,符隶,禁制阵法也是手到擒来。他是宫内唯一一个可随时佩剑的太监。既可当太监使唤,又可以当禁卫用,还可以大开眼界看道术,难怪皇帝宠信了他一辈子!今天陛下竟派多年未出的曲公公来传圣旨,必定是有大事!

    “皇恩浩荡,我大秦朝国土岂容觊觎?诸郡英杰,当奋勇出击,予冥泽贼人恶敌迎头痛击!自古有语曰先下手为强,何必等到那粗鄙蛮族,凶残恶徒欺上门来再反击?不如黄沙百战穿金甲,功名但在马上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天吉一十五年,钦此。”曲暮读完,以目示意二人可以起来了。荷哲本还想掏银子行那给传谕太监的例钱,转念一想,这曲公公平日里出了名的不好钱财,也就作罢。

    “两位大人如今坐镇一方,自然是责任重大。此次冥泽国侵略动机已十分明显,我们抓到京城的那两个斥候在严刑下也只吐露了一点计划,便给他们寻着机会自尽了。可见这帮粗鄙蛮人战意坚决,悍不畏死!二位镇守边境军城,更应多留意,多用心。至于兵士,粮草,还望尽快送到前线大芽都!”

    “多谢曲大人提醒。朝廷既将荷某分到黑水城,荷某必将倾尽一切心力。那冥泽国若是敢轻举妄动,我黑水城一定第一个出击!”荷哲壮言道,随即问出了他最疑惑地问题,:“只是…曲公公,这份公文又该如何处理?”

    曲暮的目光随荷哲落到了那长桌中央孤然躺着的几页公文,伸出手凭空一挥,便已拿捏在手,饶有兴味的读了起来。

    “荷大人,这是五天前的公文?”曲暮伸出手指了指最后一页上的落款日期。

    “是,此书言辞甚厉,极言此事刻不容缓,但却没有立刻送出,而是夹在昨日那一批四天前的朝廷公文里寄过来的。”

    曲暮看看桌脚已经完成批阅的三堆文件,荷哲便为他解释道:“那叠最少的是朝廷每周的公文,是昨天寄到的,落款都是四天前;中间是城内官员的报告;最高的是治下百姓的建议以及需求。”

    曲暮点点头,赞许地看了荷哲一眼——这倒是个可以称得上为民着想的好官了。当年钱航富任职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还有什么百姓上书的,只不过——但愿这人会是个懂得伸屈进退的。

    “荷大人,恕我冒犯,那堆朝廷的公文能否给我一看?”

    荷哲似乎早已料到曲暮会这么说,点了点头。那叠朝廷的公文并不多,曲暮伸出三根手指,上中下三层便各飞出一页到他手里;他读罢手指一动,那三张公文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嗯,这些确实是朝廷前些日子布置下来的,我也知晓一二。”曲暮沉声说,荷哲与梁复吉都瞪大了眼镜——难道曲暮也在怀疑那份文件的真实性?

    “不过,陛下何等英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太监罢了。他的很多决断,我不可能知晓,也不敢妄言,更无法揣度其深意。”曲暮这样一说,又给话题留了余地。但那份文件,已经让荷哲两人十分怀疑了。

    “曲大人能否给荷某一点,指点?这封文件和大人所说的事情,恕我直言,我实在难以理解。”

    “荷大人,刚才我也说了,像我这样的人,与您讨论朝中之事,恐怕不太妥当吧?”曲暮微笑,继续说:“不过此事,确实自相矛盾。一边说要援助冥泽国剿匪,一边又准备开战。怪哉怪哉。曲暮几点拙见,说一说也无妨。”要是别的太监,遇上这种事哪里敢多说一句?但这位到底不一样。他的话,也让两人十分重视。

    “你这黑水城,是我经过传谕的第三个边城。绵南、金日两城,在你的那份文件中也是被要求要向冥泽国派遣援兵的。但我经过那里时,完全没有丝毫有动兵运粮的迹象。圣旨比你的那份文件来得迟,所以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准备派兵运粮草到冥泽国才对。然而,你们也都是了解我的,不管怎么感应,都没有丝毫的兵戈气息。”曲暮手一挥,两人眼前立刻出现了绵南、金日两座城池中歌舞升平的景象。

    “曲大人,这其实也不奇怪。毕竟那份文件来的十分奇怪,我想穆大人和刘大人也能看出端倪吧,暂时按兵不动,才算合理吧?”梁复吉开口,十分流利地分析道。

    “梁老说的,没错。我也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发现,仅供二位参考罢了。但等到三天后,我走遍边境二十多城池后,他们的情况都和你们这三城一样,恐怕就另有说法了吧?”荷哲紧张地瞪圆了眼,赞同地点头。

    “还有,这份文件日期奇怪,对吧?按常理这种比别的落款早一天的文件,应该是朝廷里管公文的部门经过多次商议,才决定发出的,一般都是重大事项。这种公文都由急驿使火速送出,你城和帝都,不过两日就可到达。但它却和那些普通公文放在一起,也有些奇怪,但并不是说一定有问题。最后的一点,这文书上说支援冥泽国消除内匪,本就荒谬,所需兵力与物力也严重不相匹配。只要你们提供五百兵士,却要二十艘中舰,难道是要存储物资?怪哉怪哉。”曲暮语气轻松,所说的这些也都是荷哲想到的,他此刻双眼盯着荷哲,似乎在等他发话。

    “曲大人目光如炬,这些都是无法忽视的疑点。但关键在于,任何一个城主,都应该看得出来才是啊!疑点太明显了!如果这封文件真的是假……”荷哲顺着曲暮的话说了下去,真正的疑惑便在这。然而说到敏感的话时,他又卡住了。

    “欺君之罪,即当腰斩;假托君命,必诛九族!如此用心,此人难道有恃无恐?”

    “曲大人,此话可不能乱讲!现在毕竟无凭无据,万不可……”

    “那是自然,曲暮怎会不知。话说得直了些,还请见谅!”曲暮温和一笑,做了个“恕罪”的手势,继续说:“但荷大人可能想差了。如今,我已经可以断言,此非吾皇谕诏!”

    “这…此话怎讲?”

    “很简单,穆、刘二位城主,他们一定没有收到这封文件。因为他们都没有像你这般的疑问,哪怕是一点疑惑,都没有露出来!”

    “荷大人,梁老,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第一,此公文必假;第二,只有荷大人你,或者还有别的少数城邦收到了这封文件;第三,假托君命之人,必定有恃方能无恐,这些漏洞,恐怕只是个辨别异己的圈套!”

    偌大的办公府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曲暮的话已经很有说服力了。但荷哲实在想不起自己在朝中得罪了谁。只有一个令他感到愧疚的人浮上心头,又立刻被他以绝对的把握给排除掉了。荷哲已经发现,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棋局,但很不幸,他,以及他的黑水城,仅仅是这盘棋子中被随意操纵的棋子,更像那过河卒子一般不敢回头张望。

    那该如何?立刻将这事禀报给皇上?荷哲立刻想到了那“文书长史”的制度。新上任的文书长史马翰林,便是那一手操纵了前段时间大肆打击清流派的阉党爪牙,荷哲之所以被贬谪,也和这人脱不了干系。莫非是阉党所为?荷哲又有了一个新的猜测,但马上意识到这群宦官阉奴绝对没有伪造圣旨的勇气。在前段时间那起臭名昭著的文字狱案件之前,也就是阉党开始攻击清流派之前,它的势力还远远比不上朝中其他党派。那马翰林是只貔貅,只吃不拉,给他塞块金条都不一定会给你的事情呕点心血。自己上书,恐怕得个把月圣上才能看到。更何况,像荷哲这样也算在官场中沉浮几年的,有一种自然的感觉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他听说过一个叫“指鹿为马”的故事。现在那个伪造朝廷公文的人和那故事里的赵高像不像?荷哲看到了满满的破绽,但他敢说自己看到的不是马是一匹鹿吗?这一定是个圈套,如果自己捅破了,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利箭等着他呢?那幕后黑手,既然有这天大的胆气,那一定就有巨大的能力。自己冒然上书,不正好中了他辨识异己的圈套吗?自己很可能就会马上招致他的报复,成了无谓的牺牲品!更何况这时敌暗我明,或许那幕后黑手只是在考虑,他荷哲这人会不会听话,该不该下手除掉!虽然荷哲对朝廷里这些无所不用其极的争斗十分痛恶,但他总不能以身试险,做这无谓的牺牲吧?

    越想越觉得可怕。“不能轻举妄动!”荷哲重重一咬牙,说道。

    “荷大人真是聪明人,具体该怎么做曲暮也不敢多说了。这圣旨上的事情,应该摆在第一位。这文书上的事,就只能靠二位自己周旋了。今天我也实在说的有点多了,回去后可不敢让圣上知道我一个阉人在这里乱议朝政!”曲暮自嘲地笑笑,脸上神色颇为轻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多谢曲大人指点!不如在鄙府吃过午饭再走?”

    “荷大人莫要说笑了。这大清早的说吃中饭,耽误了时间我可不敢惹圣上生气!”曲暮忽然看向窗外,又笑道:“荷大人,我便先走了,这不,又有事情来找您了!”

    荷哲甫一见曲暮又凭空消失,门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仆童手上拿着一封短信,行礼道:“城主大人,这是赵浮归赵大人给您写的,他说事情很急,请城主大人速做决断!”赵浮归是荷哲现在的文秘,有些小事就直接交给他处理。

    荷哲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走到梁复吉身边打开短信,与他一同看着。

    赵浮归的信上写的是,昨天晚上他回家看望老母时,经过自己家附近的李府时听见李府的仆人在谈论乔家丧礼的事。李府和乔府关系本就比较好,有同属于较小的世家。赵浮归现在有功名在身,他们也不好隐瞒不说。原来是乔家四小姐乔聆言上月随父兄入西域为讨伐冥泽国收集高级打造器材天陨铁,归途中不幸遇上山洪。

    信中除了问荷哲要不要对乔家有人去世作出回应外,也是提到了荷哲现在内心最难受的疙瘩——虽然赵浮归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决定开战,但即使是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战争,也是前两天皇帝才和众大臣商议定下的。而一个多月前,乔家便忙着去收购战争物资了?他们是听了谁的话?还真挺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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