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二哥再快点!唉,你怎么搞的。我命……哦不,是本小姐命令你,要再这么慢,我就不背那玩意了!”

    十天过去了。

    一个平凡的清晨,只是天空是白茫茫一片,白得甚至有些诡异。梳妆打扮过的荷悦越发显得俊俏了。和婉的女式泰装穿在身上,有了几分窈窕淑女的风仪。她坐在伯古县西城的银溪旁,周围没有一个行人。天空刚露出日光,银溪又偏远,自是没什么人的。荷悦一手托着小脸,一手无精打采地摆弄着风筝线。天上的风筝又有气无力地要落下来,荷悦露出不满的神色,撒娇似的看了拽着风筝同样无精打采的人。郑二狗,她的“二哥”,同时也是她的贴身仆人,正耷拉着他那张流里流气的脸,一脸无奈。

    “大小姐,玩这东西有啥意思啊!更何况您老人家这么笨。”看上去颇为疲惫的郑二狗,一把将刚捡起的风筝一放,风筝在荷悦极度抗议和哀求的目光中飞到了银溪对岸,郑二狗脸上带着一丝无奈,不轻不重地在她头上拍了一下,“笨!再带你玩一百天都不会放!还有啊,十天了啊大小姐,第一章讲的啥,您不会还没记住吧?”“明明是你跑的太慢,怎么放的起来!啊!”

    郑二狗边说着,边轻轻拉两下荷悦清澈的乌丝,好像颇为好玩的样子。荷悦眼中立刻露出怒色,手握成拳就往郑二狗胸口砸去,但他丝毫不在乎,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听到郑二狗问自己背书的情况,脸上不觉一红,声音也小了下来:“那,那本书,很怪的好吧。有好多字我都看不懂,哪有那么快会背...”

    看到郑二狗还在把玩着自己的头发,荷悦对他这癖好感到实在无可奈何,大喊一声:“快住手!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你再敢动我的头发,我告诉娘去!”

    看来荷悦这几天也不少拿荷哲来恐吓过郑二狗,但一切似乎都不如“泼妇”申丹禾来的管用。郑二狗最后使劲捋了一把,将荷悦的头发用手梳平,还顺便过足了手瘾。“切,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咋背的那么熟练?我给你的那本《梦初》,可是最有用的东西,别人想读都读不到。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郑二狗笑嘻嘻地说着,“荷大小姐,小人斗胆奉劝您一句,若是到了中午,第一章《道源》的内容三分之一还背不完的话,不只您手上这东西,上次带您吃的冰糖葫芦,前几天看的木偶戏,就像大小姐您以前在落风山脚的时候一样,以后您就再也别想见到它们喽!”

    “你敢!”荷悦感到头发又被一只猥琐的手正在把玩,对郑二狗忍无可忍,一拳从背后伸出打在他的小腹上,“爹让你伺候我耶,你敢不听我的话?还有,我一定会告诉娘的。”

    郑二狗哈哈大笑,完全不在意,从胸口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扔在地上,正面写着一个“初”。然后他故技重施,狠狠地梳平了她的头发:“哥哥我还真敢,哈哈哈!这里天高皇帝远,大小姐您不还是得靠我?还有,大小姐您要是能在中午之前完成小人说的,明天小人就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嗯,想去啊?嘿嘿,现在怎么能就告诉你......哎哟你个死丫头,还敢打我?赶紧给我看书去!嗯...读书的时候头发是没有用的,所以...啊!”

    “哼......”

    ......

    “力国,京城内来信,怎,怎么说?”

    “族长大人,今天刚收到李公公的信...梁亢大人明日早朝将向陛下进言,正浪和裴将军那边已经完成扩兵三千人,阉党里我们的人前几天已经把南线天陨铁的生意落实了下来。明天早朝反应最激烈的人,太子殿下将会首先注意。”

    “好,好...那与冥泽国交涉如何?”

    “五天前殿下亲自去天牢,已经与蛮将特木伦达成约定。冥皇不会再派人入京城。”

    “妙哉,妙哉...里外呼应,瞒天过海,指鹿为马,借势自壮,亦能博取声名,笼络人心......”

    细碎的讨论声传到府库边的陋室,变成了听不清楚的喃喃,将房间的主人搅得心烦意乱。而在他濒临发飙时又适时停止。

    黄昏时分,这是大会试过后的第十天。按照黑水城惯例,将在考试结束后第十一天公布备官试第一批官员的招录。整个开榜时间共分为三天,最后一天宣布童试结果的。此刻的乔府内,随时可见工人们搬着各种稀奇大箱小箱进进出出。

    而正当乔府上下都在为这一次盛大的送礼活动做精心准备时,府邸深处的情况却迥然不同。

    府邸深处这一排的屋子都是连通的,在最上方立匾书“乔库”二字,是为乔府仓库所在。只有最左边一间简陋的房室,和其他的屋子隔了厚厚的一堵墙。室内只有一个人,石阶上长了青苔,屋内狭小但到处挂着字画、书文。在每一卷书,每一幅书法间夹杂几盆花花草草,其中兰花较多,彼此之间相映成趣,恰到好处。真应了东方一位官员说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能此时正横卧在被挤到最角落的床上的乔家二公子乔学彬也对此深有感悟。一进室内正前方便贴了四个大字“何陋之有”。再看这乔学彬,此番大会试中,新兴世家乔家唯一出去考取功名的就是他。此刻正捧着一本关于分析律师中音律的书,卧在简陋的床上聚精会神地钻研着。

    十二天前,乔学彬参加大会试的备官试。而备官试的第一轮就是先进行笔试,第二轮是十人一组的命题作诗。再从参加第二轮的五十人中挑选二十人参加第三轮。在第二轮中,乔学彬被分到的组是森道大师亲自命题的,作诗评价大芽都十年前北击蛮族。乔学彬有些没想到森道大师会选择一个战争的题材来出题,他对冥泽国与秦山国历代战事了解并不多,所以刚开始提笔就显得有些吃瘪。虽然作诗本是乔学彬重点投入精力过的,但乔家家底实在浅薄,无法与其他家族相比。经过一个早上的评选,第三轮的名额已经被高、王、吴等书香门第摘取了大半。但当最后一个名额评选的时候,阅卷考官给了他和高家高厉相同的分数,要从两人中选出一个。点评的是琅琊城的大学士金先生,他列举了两诗各自的优点,分析得头头是道,乍一听完全不分上下——高厉之诗辞藻平凡,才思敏捷,思维新颖;乔学彬之诗辞藻华丽,活灵活现,富有思想,实在难分个高下。但若细看诗歌的细节方面,如音律,就可以明显看出两人的差距来。高厉的律诗音律独具一格,在总体平仄相对的前提下,多用仄声行于律诗之中,读来仿佛走在蜿蜒曲折的塞上路一般,遥望斜阳,壮志豪情顿生;又不失好处地将平缓的平声插入诗中,收复了激昂的心情,转而产生对秦山国的赞颂。而乔学彬之作,显然并未雕琢音律,仅仅保证了最基本的平仄,读来尚嫌力度不够,全诗已然戛然而止,感染力却是比不上高厉之作。这一番分析下来,就连乔学彬自己也自愧不如。这第三轮笔试的最后一个名额也就给了看上去似乎一点儿不在意的高家公子了。眼见着明天就要揭榜了,乔学彬却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要把这诗中音律研究透。其实对他来说,当不当大官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博来的功名,顶多让家里人开开心吧。

    正当夕阳西下,红霞在空中眩目成翻滚之状时,陋室内的小窗正好可以看到这一切美景,乔学彬却仍然卧在床上认真地埋头钻研,屋内花草明艳动人。就是这样一幅归隐之图中,异变忽生。阳光渐渐暗淡下去之时,乔学彬的双唇忽然不受控制地猛烈颤抖起来。

    很快,这股战栗传到了他的双手。一开始的惊诧过后,乔学彬冷静地出奇。一把将手中的书摔到地上,双目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很快,一道微弱地几乎看不见的白焰将他整双手包裹住,乔学彬脸色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他双眼立刻显出疲倦之色,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他轻轻拍了下手,看着地上沾了不少灰的书,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走到桌旁一株猪笼草前,两根手指插入泥土内,硕大的花盆猛烈震颤了好几下,仿佛能听见猪笼草发出一声**,满是泥的两指拿出后,其中夹着一颗碧蓝的珍珠。

    乔学彬走到桌边的石桌上,轻轻拍了拍石桌,捏了一下珍珠,一下子桌上便出现了一大堆东西。乍一看绝对会大吃一惊,还以为这小子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在摆摊算命——那一桌宣纸、符箓、竹签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最吸引人的是桌上一个银质的小鱼,正张大了嘴巴。

    “伯古县?”

    “荷......?”

    “银溪...!”乔学彬两手再次被一层火焰笼罩,只不过这次火焰光芒更加明亮,呈现出蓝紫色。他的双手在银鱼上做出种种奇怪的手势,银鱼的大嘴随之一张一合,当它周围的石桌上被乔学彬以神识力贴上最后一张写满符文的符箓后,银鱼的嘴一下子闭上了,随即房间里的光芒散尽,仿佛被银鱼所吞没。屋内陷入死一般的黑寂,但仅仅过了一瞬,落日的余晖就又洒了进来。乔学彬摇了摇头,显然是从刚才的黑暗中瞧见了什么。他双眼继续盯着银鱼空洞的眼珠,石桌上每一张符箓的符文都已经消去了大半,化为焦黑的木炭。乔学彬双手上的灵火却不曾减弱,蒸的他黝黑的脸上汗流不止。

    “梦?......”

    “不!这是,这是时空的转移...这儿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窗外无月,屋内只有一片黑暗和已经熄灭的灵火。黑暗中银鱼已经闭上了嘴巴,并不打算再张开。乔学彬倒在地上,十指指骨有一层淡淡的焦黑。他死死地抓住平时珍爱无比的一盆君子兰,不一会儿那花朵就纷纷凋谢枯萎。在他的识海内,无数场景正夹杂在一起表演着,有十年之前的,有刹那之间的,有他一无所知的,有令他毛骨悚然的。他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压迫。但他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个在刚刚的黑暗中电光火石般出现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

    “银溪!造梦!南柯露!”

    乔学彬忽然大叫三声,不觉间一只白鹭身上带着淡淡白光,凭空出现在屋内。乔学彬一瞬间从纷乱的识海中找到了那个场景,见到这白鹭,才恍然大悟,慌忙下拜道:“白鹭道子在上,乔学彬拜见师叔!”

    那白鹭双眼一闭,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白衣倾城的美女,长发及腰,身高居然比乔学彬还高出半个头,一股出尘超凡之气。她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乔学彬一眼,乔学彬报以一个苍白局促的微笑。屋内始终有一层白光笼罩。

    但见白鹭道子回头,更是妙不可言。脸上每个部位惊世骇俗美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赏心悦目的同时却不敢动一丝亵渎之心。那主要是因为她身上强大的道行所带有的强大威压,还因为那张本应绝美的脸庞上,少了两颗本应是珍珠般的眼珠。

    “唉...学彬啊。”白鹭道子开口,清冷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叹息,“你应该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吧?此等凡间俗务本不该我道中仙境之人插手,但你方才异样已然惊扰师兄,也就是你师父的闭关了啊!方才我是奉他旨意才得以出界救你神识于水火。”

    乔学彬回忆了一下刚才识海内的汹涌波涛,若不是有一股力量将他想要的东西传到他眼前,他的灵识怕是要受到巨大的损失。他后怕不已的同时下摆道谢:“多谢师叔救命之恩!”

    白鹭道子空洞的双眼仿佛这时蒙上了一层忧伤,“学彬,你师父乃是道中仙境堂堂青龙三道子之一,上次闭关想必你也记得,是在为你渡魂后不久。从那时起,你就被本座当成亲传弟子一样培养。而且师兄他上一次在闭关中过问凡俗事务的时间,足足是七年之前。本座就怕他此次被你占卜惊扰,一定又会卜算你的运势,对闭关可谓伤害不小啊。...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师兄神通广大,他更是有分寸的人。刚才你的天机命宫也已经捕捉到了那两个孩子。那个男孩身上的灵力明显与你我排斥,但仔细体会却又有血脉同源之感,这点本座感觉尤为强烈,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乔学彬皱眉一想,脸上露出淡淡喜色,但见白鹭道子眉头紧锁,愁绪不展,不由得奇怪地问道:“难道说,他是那个种族的?他们又要回来了?师叔,这可不是好事啊!”他看了看白鹭道子无神的眼眸。

    白鹭道子长长叹息,缓缓说:“刚才出界,本座见你师尊假身一面,他告诉我要小心你黑水城新上任的城主...方才我卜了一卦,却算不出那女孩一丝未来的运势。但她的过去我已经了如指掌。此女正是那新上任的城主荷哲的义女,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乔学彬回忆了一下大会试最后的一天,荷悦的相貌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她,她叫荷悦。是荷哲从森老头一句诗中取字而起的名字....荷悦,她在最后那天,对出了森老头的一句谒语!”

    乔学彬忽然想到这一点,激动地说道。

    白鹭道子却挥了挥手,“这些本座都已经知道。森道长的谒语,确实不可能是一个农家少女可以轻易对出的。暂且先不提此事,学彬,你还记得刚才听到最后的那句话吗?”

    “大小姐,凡修道之人,历经三个过程——便是炼气化神,炼神为虚,化虚为实....他还提到了《梦初》?这是梦族的修炼方式啊!‘星宿宫前南柯醉,天机殿外骨化髓’。他们在打黑水城的主意吗?难道梦族对与这些凡人要有动作?还是要开战?”

    “可能不是...也可能恐怕更不光是这一个种族回到这片大陆上了。你师父闭关前曾提出过一个灵气分配法则,在道中仙境十分有名。按照他说法的大致意思,梦族修士若无视天罚以及五衰对凡人展开大战,势必惊动天地灵脉的灵力和分布,这种损伤会引起时空的错位。这种感受,就与你刚才相同。”

    乔学彬大惊失色,猛地跳起来:“血族,灵族,冥族...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白鹭道子忽然猛地握紧了拳头,一道空间传音的密令在她手中呈现。她虽然看不见,但口中却念念有词着。读完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屋内的白光瞬间暗淡了许多。

    “学彬...把,把天命给我。”

    白鹭道子一指桌上的银鱼,用衰弱但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怎么了?师叔,又...”

    “师兄要出关。他刚才传密令给我,本座现在要立刻回去了。他要准备十天神坛大祭,境主,青龙...伯道子也要与师兄一起,占卜此间之事......”

    “师叔,有这么严重吗!师父怎么可以轻易出关?您快劝劝他啊!”乔学彬完全慌了神,根本没料到自己刚才这么一次随意的占卜竟引发了如此师尊高度的重视。

    白鹭道子轻叹一口气,无神的双眼中满是担忧,“唉...晚了啊...”她意念一动,银鱼天命就飞到了她的手中。下一刻屋内的白光消散地干干净净,黑暗再度吞没了一切,只留下一个清冷的回音:“今晚之事,决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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