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晓婷进了一家酒店。该死,我们查了苏北望名下的一切不动产,一一排除殆尽,却从来没想到他会住酒店!

    之前我也有考虑过,他可不可能租一个住所?后来又觉得以他这样的心性,一定不希望自己走到生命的尽头时还给人家房主带来那么大的晦气。

    作为一个终极的容身之所。这酒店的远景近景,设施环境……真的是非常适合疗养的。

    难怪有人曾开玩笑地说——想在s市的房价高的如此离谱,就是每天住高级酒店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尔尔。

    我把小西丢在车上,跟着华晓婷进去。

    不敢跟得太近,确认好她所入的房幢后就绕到外面的花园观察全景。

    这里有别于前排流动宾客区域,属于后方独幢的疗养中心。

    一楼开放式的外景花园,后面走三十米就是海滩。

    我看到苏北望的时候,他正坐在阳台上看书。他披着很厚的大衣,戴着稍微有点滑稽的帽子。

    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轮廓熟悉又淡定。

    时值三月初的上午,有阳光的地方就是天堂。他座椅的位置正好在光打下来的三角区里,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在观赏他表演最专心的一幕默剧。

    后来华晓婷过来,跟他说什么我听不见。大概是天气还冷。不好在外面呆太久。

    我看到苏北望冲她点头,然后很自然地轻轻展了下双臂。华晓婷一下子就把他抱扶起来,慢慢走进室内。

    我想华晓婷还没有我高吧,体重更没有我重。几斤几两的力气,光靠想想就能知道极限——可就是这样羸弱的女人,竟能毫不费力地把苏北望抱起来!

    从感性上判断,母爱可以值千钧。从理性上判断,苏北望……已经瘦成什么样了。

    我站在庭院的假山后面,想着要不要等眼泪流完再进去找他。ad_250_left();

    后来华晓婷去而复返,站在阳台的栏杆处冲我微笑着招了下手。

    好吧……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女人告诉我她下洗衣室去把衣物洗洗。时间留给我,但请不要让他太激动太辛苦。

    我连连点头,然后蹑手蹑脚走进里间套房……

    苏北望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我想之所以不是宽大的床——但凡侍候过病人的人都知道,单人床好过床,好搀扶。万一床很大,滚到里面去就捞不出来了。

    他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么?

    我走进他的时候。他始终闭着眼睛。呼吸很淡很匀称,睫毛偶尔会动。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可能只是太累太虚弱了。

    我开始回忆我见到他的第一眼,笔挺的西装,严谨的神态,平添距离感的眼镜,和眉头微微一皱便不怒自威的气场。

    仅仅在大半年前,我的苏北望是以怎样一种自带poer背景音的姿态走进我的生活?如今,却让我亲眼见证了英雄晚景的凄凉,莫不如在当年最汹涌澎湃的战场上……被一颗子弹送走。

    “罗绮……你换香水了。”

    他突然开口,差点把我吓哭了。

    我把音吞下去,小心翼翼地压着平静的嗓音,我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别急着赶我走行么?

    我的确换香水了。具体说,我是开始用香水了。

    以前我身上的味道应该只是药剂室里芳香烃。

    离开苏西航以后,我却像得了幻觉症一般,整天都觉得身上有一股专属于他的福尔马林味道。

    于是那天杨慧心给了我一款——介绍说这个适合你。是d-link新出的今春主打淑女系香氛,名字叫‘刺’。

    “我本不想用这个样子再见你们任何人……罗绮,能理解我最后的骄傲么?”苏北望始终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软软的。不像是一般人发自丹田的气息,倒仿佛是沙哑的喉咙里录出来的一段。

    每个字句都是飘着出来的,落在我心里扭曲的五线谱上,一碰就催泪。

    我说我当然能理解,我能理解你的骄傲,你的无私,你的无奈和你的无情。

    你就这样走了,然后寄一封天堂来信给我们。你觉得我和苏西航就会幸福了么?

    我放下手提袋。弯膝跪坐下来。就觉得脚下一软——

    咪嗷!!!

    我压着小起了!

    苏北望这才睁开眼睛看我,眸子里熟悉的光一交接,我再也秉不住了。

    伸手捞起肥嘟嘟的猫,我抱着它的背毛擦眼泪。苏北望微微挑着唇角对我说:“抱歉,我叫宋夜把它偷出来了。你们很担心吧……”

    显然小起并不喜欢被我当毛巾,咪了一声跳上床,踩着苏北望就过去了。

    然后盘成一条围巾,蜷缩在他身后。

    “你现在……身体这么弱,”我抬手蹭了下眼睛,说:“跟猫在一起,多不好啊。猫毛乱飞的……”

    “妈也这么说,可是她宠我。”苏北望说出‘宠爱’的那一瞬间,眼睛有点红了。

    我知道苏北望在做出最后这样决绝的决定时,就是已经确认自己不想再被我们找到了。可是他却接受了华晓婷的照料,起先我也是很匪夷所思的。

    苏北望告诉我说,他之所以愿意让妈陪他走完,是因为这样子做,她可以不用再有愧疚和遗憾。

    “即便我现在不能自己起身,不能走路,不能吃饭。

    可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她牵着我的手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辛苦而心甘情愿的。

    我并不在乎,在她眼里变回婴儿。”

    我攥着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一边笑一边流着泪:“苏北望,你就从来……都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么?”

    他始终保持着这样侧卧的姿势看着我。我想他也许不是不愿起来,只是已经无法起来了。笑容却依然极力保持着元气满满。

    他说他当然有,之所以逃走,就是不希望我和西航为他再做一点点牺牲。

    “我当然明白你们很担心我,可我自私地拒绝了你们的担心。”苏北望说:“明知你们会很难受,但我只想死我自己的,跟你们没关系。”

    说话间,他看了眼我那空空荡荡的手指,上面再也没有了戒指的光辉……

    叹了口气,苏北望说:“罗绮,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么?”

    我点头,我说我当然记得。

    “我以苏西航唯一的兄长,唯一的亲人身份向你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抛弃我弟弟……”

    我一下子就彻底崩盘了,我说苏北望你也是混蛋……你们明明都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却瞒了我那么久!

    “你要是想让我原谅苏西航,就活下来。只要你不死,我就原谅所有人!苏北望你做得到么!

    如果你做不到……又为什么要切割我的绝望?”

    他抬手摸我的头,只是抬手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让他虚弱得冷汗涔涔。

    “罗绮,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生了这样的病。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让你爱上我。

    也许我有一个更混蛋的父亲,但至少,他没杀过罗教授。”

    只要没有这不共戴天的怨恨横在中间,原来爱与不爱,只不过是太小的事了。

    “我第一次见到罗教授的时候是在三年前了,”苏北望说:“始于‘健康之星’,也止于‘健康之星’。

    那天我们约见在中科附近的一家商务咖啡厅里,他字字坦诚地告诉我说——他不在乎名声,不在乎成就,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绝对不能让那些不完善的研究成果流入市场去害人。

    他无法光明正大地对抗唐家礼,他怕那个不折手段的阴险小人会伤害他所有珍视的亲人和朋友。

    他告诉我,他的女儿……很崇拜他。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跟我的合作会为他带来身败名裂的后果,他说他的女儿一定会相信他的。只要她相信就好,别人的诋毁和误会,他根本不在意。像极了这个世界上越高越寂寞的另类学者作风,从那一天起,我……便很钦佩罗教授的情操。”

    苏北望轻轻喘息了一下,送匀了呼吸:“罗绮,我在三年多前就见过你。隔着咖啡厅的窗玻璃匆匆一瞥……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恍然一惊,我说你见过我?

    “是啊,就在我与罗教授第一次会面深谈的那个下午。你和你丈夫开车在楼下等你父亲。”

    我突然好像有点印象,貌似是有这么一件事——要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我和周男过来找我爸。他当时好像说是在跟客户谈事情,叫我们楼下等一会之类的。

    “那天你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棕色连衣裙,我站在楼上的窗口看,几个小小的细节便囊括了一个人真实的生活状态。我看到周男甚至没有主动为你打开车门,还有对你说话时,那不耐烦的神情……”苏北望说:“那时我只是无聊地想过一下,也许你的婚姻并不幸福,但你脸上带着那种唯一的执着,让我不由自主地心起涟漪。

    明明知道身边的人,也许不对……却还是坚持骗了自己。

    就如我一样。”

    我想我突然可以很理解苏北望当初的心态了。

    那个时候,应该是杨慧心出事,苏明远生病,苏西航远走,启苏集团与杨威决裂导致免税项目下马——这一连串的烂摊子统统压在这个只有二十六岁的男人身上!

    在所有人眼里,他强大,他坚定,他无所不能。可是又有谁能明白,他纠结无奈又自欺欺人的没一个漫漫长夜里,有多少无眠?

    明知道那时的杨慧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却还是坚持着把婚礼走完。一场闹剧闹得所有人都蒙不住脸皮,他作为全世界眼中最悲催的受害者,却毅然决然地挑起重担。

    也许就只是隔着玻璃的匆匆一瞥,在苏北望的心里,把我当初那份淡然的软弱当做了他同病相怜的写照——即便他与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

    “你在中科药业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咬了咬唇,慢慢消化着缘分的始末。

    “只把你当成一个矫情又敏感的冒失鬼……那时候,我还没想到你就是罗教授的女儿。”苏北望笑笑说:“因为你眼睛里自信的光,与那种恬淡隐忍的躲闪截然不同。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在我们不曾交汇的时间和空间里,你的成长,与我一样迅速。上边广扛。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想要接近你的决心。”

    我垂下头,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臂上,我说对不起苏北望,我……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

    “不,真正让我失望的,其实是我自己。”苏北望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是我渐渐地发现,在跟我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你又变回了当年那不堪一击的模样。

    你脆弱,你忍耐,你想尽办法对我好,却常常手足无措。

    你撒谎,你欺骗,你拥抱着我的时候,却又总是胆战心惊地不敢靠近。

    罗绮你知道么,那时我有多痛心…我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周男,把你好不容易重生起来的自信和尊严。以宠爱的名义,再一次惯在脚底下。

    所以我想……我大概从来就没有输给过苏西航,只是输给了我自己。

    无论是慧心,还是你,我深刻地相信着你们从一开始都是真心待我的。是我没能让你们真正地快乐,是我……没有带给你们真正合适又美好的爱情。”

    我哽着声音,把脸埋在他瘦削的臂弯里:“苏北望……你别说了……”

    苏北望示意我帮帮他,他想坐起身来。我扶着他瘦得惊心的腰肋,小心翼翼地抱他起来。帽子一不小心脱落——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了!

    “别紧张,只是不利于清洁……便剃掉了。”他笑着安慰我,唇角绽放的虚弱和苍白,眼睛里的光却依旧温柔。

    我抱着他,哭得胸腔镇痛不已。我说我最喜欢你的头发,最喜欢苏西航的手。

    可是他的手残废了,你的头发没有了……

    究竟是谁的罪谁的罚,为什么要我们受这样的苦!

    能不能让我替你们承受?以我此生,都得不到爱为代价!

    “你又不听话了,我妈说……不许你惹我难受的。”苏北望转过脸去,阳光照进来的斜下角,我看到他的泪水滚在腮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泽。

    我说你也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叫你别死,你做得到么?

    我用余光看到华晓婷带着洗衣篮回到门口,话音刚落,她便捂着嘴哭着跑走了。

    “罗绮,能原谅西航么?”苏北望抚了下脸颊,转过来问我。

    “那你愿意接受他的肝脏来移植么?”我反问。

    “那你呢,你愿意他来救我么?”苏北望还是那个苏北望,无论还剩下多少hp生命值,总有办法把我逼入死角。

    我说我不存在是否愿意。你是他哥哥,他救你……是他的心愿。我只能选择尊重!

    “可你明知道他有危险,他有可能会死。会比我更早死在手术台上,你真的不在乎么?

    如果我和苏西航之间,一定要死一个,你要怎么选择?”

    “苏北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讨厌……”我摇头,我说你不要逼我了行么。我面临的绝望和挣扎还不够么?

    如果他死了,我陪他一起去行不行?这算是个能让你满意的答案么!

    “你看,世间除了生死……其他的明明就都是小事。”苏北望捧着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着。

    “我已经做到了能让亲人爱人永远怀念着我,难道……不就是人的一生追求的最后境界么?

    生命的长度与宽度永恒矛盾,谁人都想要最贪婪的无极限。

    可是罗绮,你问问自己的心……时至今日,你觉得死亡,对我来说……真的可怕么?”

    我说不可怕,我说我知道你是最坚强的人。

    如果你认为这样死亡将是你最华丽最自尊的退场方式,我愿意陪你走完最后的路。

    但请让我自私一点好么?我也想要不留遗憾地陪着你直到尽头。苏北望,你可以让我照顾你么?

    “好啊,但我不想见到他。”苏北望说:“如果最后的这半个月里,我只有你。

    就让我不厚道地独占你,罗绮,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还是想要记住你……一直,记到来生去。”

    我说好,我许诺给你的来生,谁也拿不走。

    “那我答应你了,你也可以答应我么?”苏北望果然是商人,什么时候都不忘条件交换的商品经济本质。

    我说不行,我要是答应你了,你现在就闭眼了!

    我说我无法原谅苏西航,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发自内心地怪过他,又谈何原谅呢。

    可是有些东西,我们说不出对错爱恨,也无法像给日历翻篇一样干净利落。

    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沉淀,需要想一想……什么时候,爱的膨胀才能击溃世上一切的孽缘。

    也许有天,黄健斌死了。也许有天,我们失忆了。也许有天身边的朋友都幸福了,也许有天我们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道路里,还能成为彼此眼中最不可磨灭的风景。

    但却不是我现在能给予你的答案——

    苏北望说,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还想着,死了以后到那边去气气杜文雅呢……

    她死了,却成功拆散了你们。我死了,却没能让你们重新在一起。

    你说我到了那边,可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我说你别说这种搞笑的话行么!杜文雅就是个碧池,她才上不了天堂,你可以在上面睥睨着她,气死她哦也!

    苏北望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也犯过罪,他也上不了天堂。

    我咬着唇微垂下头,我本想问问苏北望那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的。

    可又觉得,在他有限的精力有限的生命里,问这些话真的好浪费。

    但他自己主动跟我说了——

    杜文雅知道了黄校长的事,作为最后一张鱼死网破的底牌要挟苏西航跟我分手。

    苏北望叫宋夜去a国端她父亲的后院,就是打算以此作为互相牵制的把柄。

    从莫斯科回来的那个晚上,苏北望用监听的手段知道了杜文雅约见苏西航的事。他先一步赶到了那女人家附近的公园,与她进行最后一次谈判。

    有目击者看到她与一个酷似苏西航走在社区附近的街道上,这些,都是真实的。

    那女人就算再狠再疯,也不敢置自己父亲的安危而不顾。面对苏北望釜底抽薪的后招,她只能硬着头皮服软。

    而我也的确相信,这才是苏北望本人的真实画风。他才不会做拿刀子去捅那小贱人这么lo的事呢。

    “可是后来,我身体状况太恶劣,”苏北望告诉我:“所以不得不尽快结束跟她的谈判。

    我离开公园,一个人慢慢走……我听到了身后似乎有女人呼救的声音。

    我曾有过那么一瞬,以为……是西航来了。”

    我恍然!

    “所以你才会认罪?”

    苏北望说,自己都已经是这样的一副状况了,就算认了杀人罪也没机会进监狱体验下生活。还真是遗憾呢!

    我说你也真的是太过分了,苏西航是你的弟弟,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了解么?

    我说你这是一路吐血吐得脑子都空了吧!

    苏西航怎么可能真的杀了杜文雅?你们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就自己认了罪,你可知道我们当时有多难受!

    “是你不了解他。”苏北望看着我的眼睛说:“为了你,他其实什么都能做的。”

    我苦笑着说,也许吧。

    但是我们都明白,有一个什么都肯为你做的人……在感受爱情成倍增加的同时,一旦崩盘,痛苦也是成倍的。

    苏北望,如果你不是一个让所有人都舍不得你死的人,我们这一群傻逼……有必要这么痛苦么。

    世上因果循环,苦乐守恒。除非绝情绝欲,方可无坚不摧。

    “苏北望,来世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你会……会不会很想要变成苏西航那样的男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累了,让我扶他靠倒。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说他不想。因为苏西航,其实是比他还会隐藏痛苦和压抑的那种人。只是他排遣的方式太欠揍了,以至于别人看不到他流的血。

    “是啊,他比你……还让人捉摸不透呢。”我拄着下巴,把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我说苏北望啊,要么来世,投胎做个女孩子吧。

    女孩子能哭,天大的事下来只要一哭就好了。长城哭倒都无所谓,越哭皮肤越好,越哭抗压能力越强——

    “你试试看嘛,苏北望……”

    “苏北望?!”

    “喂——苏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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