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立国已有五十余年,对于臣子而言,这三公三师容易,得爵位却难,得世爵更难,要得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恰是难上加难。然而这一切张辅却是一样不缺,顶尖的国公爵位,顶尖的圣眷,顶尖的功勋,要说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年过四十却依旧没有一个子嗣。此次王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他虽然在人前欢喜,暗地里仍不免有些叹息。

    然而,眼看着如今朝堂上的那副模样,他却不得不感慨儿子太多也是个麻烦,尤其是对天子而言。太子在南京,赵王在北京,汉王在乐安,这一母同胞的三位皇子恰是犹如一个三角,端端正正地钉在大明的那张地图上。向来谨慎的太子也就罢了,汉王是三日一封信送来英国公府,赵王是常常派王妃来探望王夫人,害得那些文官的眼睛时时刻刻钉在他身上。

    自从三年前第四次征交趾归来,他便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只是不时应皇帝召谋划军国重事。然而近来这不时应召却变成了天天应召,甚至连杨荣蹇义等人伴驾的时间都及不上他,却又不曾真正谋划什么大事。这一日傍晚,他又是一身风雪回到家中,解下那件半湿的斗篷就盘膝坐在了炕上,长长嘘了一口气后,他竟是觉从头到脚都用不出半点力气。

    “老了!”“老爷莫不是在说笑话吧,您要是说老,朝中那几位尚书和学士又该怎么说?”

    惜玉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几个碟碗摆上了炕桌,因笑道:“外头风雪大,老爷操劳一天,这一路冒雪骑马回来定然是没有胃口,只不过好歹却得用一些垫垫。这是暖房里头刚刚收来的韭黄炒豆芽儿,这是麻油拌萝卜丝。这是早先就酱制好的黄瓜,还有玉米面小饽饽和我亲手熬制的辣酱,再加上这热气腾腾的油茶,都是清淡可口的东西。”

    张辅原本是一丁点胃口都没有,见炕桌上满满当当都是素食,倒是不免笑了起来:“你倒是会动心思,这时节你要是端上来一桌子肥鸭子酱鹿肉,只怕我连瞧都不想瞧。这油茶盛一碗给我,其余的我实在是没胃口。你拿去看看夫人那儿如何。”

    惜玉忙亲自从汤罐中盛了一碗油茶,然后又加上捏碎的散子、切成小块地大头菜、捣碎的花生米、椒盐、葱花、红油,然后递给了张辅,见其趁热一口一口地喝了,她便又解释道:“夫人那儿我下午就去小厨房看过,早早安排好了晚饭送去。夫人如今还在坐褥,可不能和老爷这样一味清淡。对了,晌午的时候有一封信送过来,荣管家已送到了老爷书房里。”

    “信信信。我现在最烦的就是一个信字!”

    脱口而出埋怨了一句,张辅恼怒地搁下了碗,只觉得脑袋又是隐隐作痛。见惜玉讪讪地不敢言声,他便意兴阑珊地问道:“这送信的是打哪儿来的,有什么话没有?”

    “是南京来的信,听荣管家说是杨士奇送来的。”

    杨士奇?张辅此时倒是愣了,他和杨士奇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更何况眼下那位谨慎得几乎一丝破绽都不露,辅佐太子兢兢业业。怎么会想起来给他写信,不怕被锦衣卫知道参一本?他皱眉正琢磨着,外头却忽然又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说是翰林学士杨荣杨大人。”

    倘若说先头杨士奇来信就已经是奇谈。这会儿杨荣登门。张辅就更觉得心中不安。历来文武不相统属。即便是张越是杜桢地学生。他与杜桢也不曾有过私下往来。更不用说作为阁臣地杨士奇杨荣了。杨士奇来信。杨荣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两位究竟打算干什么?

    然而。人家既然都已经找上了门。张辅自然不好将人拒之于门外。虽然实在不想挪窝。但在内院见客决没有道理。他便只能让惜玉另找了一件半旧不新地干燥斗篷。穿上棠木屐冒雪前往前院地小花厅见客。到了地头。他在廊下解下斗篷脱下木屐。才一进门就看到杨荣迎上前来深深躬身。忙含笑为礼。

    往日地杨荣最重仪表风度。这会儿那天青色地披风被雪濡湿了大半。他却丝毫未觉。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冒昧雪夜来访。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情没法再拖。英国公日日伴驾。应当知道山东地事。如今山东按察司按察使、副使、佥事一概被锁拿进京。山东阖省刑名竟是无人管。这还不算。青州知府迟迟未定。这下雪天多有天灾。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出大乱子。”

    这几天张辅虽然日日伴驾。但常常风痹症作地皇帝并不和他谈国事。多半就是忆往昔金戈铁马那段岁月。再加上张越来信时只说奉旨查案。因此他还是刚刚知道。那几个皇帝曾经咨问过他地职位居然还是空缺。他虽然是武官。但是也能想象到青州府那边群龙无地情景。脸色就渐渐变了。

    “此事归吏部蹇义尚书管。杨学士为何来找我?”

    “蹇尚书前后挑选过三批人,第一批皇上说资历不够,第二批皇上嫌弃太老,第三批皇上说他们……并非正途!总之皇上这一次似乎对山东那儿的文官颇为失望,而且……”

    说到这儿,杨荣已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当今皇帝乃是靠靖难之役硬生生夺过的江山,之后诛方孝孺十族,黄子澄齐泰等等杀了无数,结果早年那些文官除了他和杨士奇蹇义夏原吉等等,几乎不是获罪就是隐匿不出,如杜桢这般最后愿意出山的寥寥无几。虽说几批科举也取了不少文官,可常常还需要从监生举人当中选官,甚至拔擢征辟布衣,这会儿山东一下子空出了那么多高品官职,吏部本来就够为难了,哪里能架得住皇帝挑三拣四?

    杨荣即使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张越心里也明白。朱棣对于武臣素来优容,即使是大罪也不过是贬谪,重新起用的更是不在少数,但对于文官却动辄就是一个杀字。再加上文人当中有不少心怀建文帝,肯出仕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肯出仕,这竟是一个难题。

    见张辅心有所动,杨荣不禁稍稍安心了一些。若在平时,他只要竭力设法总能够说服朱棣。可如今朱棣这一病,他竟是连人也见不着,于是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张辅头上。虽说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仍盼望这关键时刻张辅能够谏言一

    “杨学士放心,明日我面圣的时候必定会提及此事。”

    都知道张辅为人一言九鼎,杨荣登时如释重负,忙站起身深深一揖。这正事办成了,他却情知多留必遭嫌疑,当下就匆匆告辞。而张辅亲自将人送到花厅门口。令荣善代为送至大门口之后,他连斗蓬都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到了书房。

    取出杨士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张辅不禁面露苦笑。人道是这内阁双杨常常不谋而合,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这正在南京城辅佐监国皇太子地杨士奇,竟也是为了山东之事写来地信。后者这信中还询问了张越的近况,显然,送往南京的奏折并不会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安丘知县。所以杨士奇并不知道张越已经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正沉吟的他冷不丁看到旁边的镇纸下还压着什么,挪开一看方才瞧见那儿还有几封信。想到之前自己在惜玉面前的埋怨,他只得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一封封拆开看,待看到汉王朱高煦那熟悉地粗豪笔迹时,他的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举荐山东按察使和青州知府?开玩笑,他要是想举荐,早就将堂弟张信举荐了上去。怎么还会等到今天!当初张信若不是因为和汉王朱高煦来往得稍稍密切了一些,区区一桩下属贪赃地小案子,怎么会劳动锦衣卫出马?而他千辛万苦从中设法,张信仍不免贬谪交趾?

    他随手将那封信扔到炭火盆中烧了,心中忽地想起张张起兄弟已经入了军中,稳扎稳打已经小小有了前程,比张越在外反而更稳妥,倒颇有些无奈。有他这个国公在前头挡着,张越日后的前程怎样。他还真是说不准。若那是他的儿子……

    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驱出了脑海。又拿起一封信,见是张倬的署名。他倒是颇为意外。拆开一看其中的内容,他的面上倒阴晴不定了起来。因为张倬在信上提起用了一个来自海南地幕僚。又道此人言说昔日淇国公丘家人在海南生活得很不如意。

    都已经是快十年地事情了,张辅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却不料只是一个引子便能勾起那许多回忆。当初初定江山时,他不过是信安伯,因丘福朱能地竭力劝说方才得封新城侯。然而朱能病卒军中,丘福北征大败身死爵除,现如今靖难功臣和他一样是国公地,就只剩下了成国公朱勇。他至今仍记得当日丘福兵败消息传来时,朱棣那无与伦比的暴怒,也正是因为如此,事后朱棣迁怒丘家满门时,他和其他武臣都不敢劝谏。

    因为丘福之败是所有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地耻辱!而最终挽回这一场败仗耻辱的,竟然是皇帝本人!丘家人当初因为一个丘福而坐享荣华富贵,这丘福兵败自然要牵连族人,倘若他张辅当初征交趾出了差错,这大明世族中也同样不会有张家的名字!

    就好比如今的张越,众望所归的代价,恐怕他本人暂时还想不到。

    ps:写到这儿,有些小感慨。历来常常看到封建王朝某某有功之臣吃了败仗,然后就夺爵问罪甚至于牵连家人,最初还有些叹息,后来却不免想到,所谓丧师辱国的大罪暂且不提,因为统帅地失误而让无数士兵葬送性命,将领即便是死了仍然担负不起这个责任。罪连家人固然是君主泄愤,但这些家人往日享尽别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担负责任无可厚非。

    忍不住想到当年看十二国记小说的时候,其中提到一位国君失道百姓讨伐,作为领袖的月溪迁怒公主孙昭享尽富贵却没有尽到公主的责任。当初觉得这种迁怒有些苛责,现在想起来,责任这两个字还真是值得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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