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记,辰时之前,万不可照镜子!”

    不紧不慢的木鱼声中,罗敷似听见旁边的老和尚说了那么一句。她抬起头,虔诚的看了菩萨一眼,双手合十,轻轻跪拜。起身,走到老和尚身旁,问了句:“老师傅刚刚说什么?”

    老和尚睁了眼,停下手中的木鱼:“老衲方才并未说什么话,倒是听见施主对菩萨说的话。施主如此虔诚,菩萨一定会保佑施主心想事成的。”

    罗敷微微红了脸,吩咐身旁的丫鬟又给油灯里添了些香火钱,这才转身出了大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罗敷耳边萦萦不断的仍是老和尚念经的声音。依稀的,她似乎又听见某个人在对自己说:“切记,辰时之前,万不可照镜子!”

    罗敷转身,却瞧见大殿中的菩萨由方才的慈眉善目变得一脸正色,她的脸色紧跟着变了。

    “小姐,你怎么了?”

    丫鬟瑞儿轻声询问,目光也随着罗敷移到菩萨身上。

    “瑞儿,你瞧着那菩萨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菩萨能有什么变化。”

    “可我怎么瞧着这菩萨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方才还是一脸和善,此时看起来竟觉得严肃了许多,且刚刚似有人在我耳旁说话,你可有听见?”

    “这菩萨虽慈眉善目,但却也是正神,不同的角度看着,自然也会有不同的表情。小姐方才虔诚跪拜,是由下向上的观望着菩萨,菩萨自然慈眉善目。如今,小姐站在这大殿门口,相由心生,自然也就会觉得宝相庄严。至于说话声,瑞儿这耳朵里就没有停过。小姐怕是也将别人说的话听进了耳朵里,若是觉得聒噪,咱们便寻个安静的去处。”

    瑞儿说着,扶了罗敷的胳膊,就往台阶下走。罗敷轻抬右脚,顿时觉得一丝微麻从膝盖处传来,忙弯腰用手揉了揉。

    “小姐又怎么了?”

    瑞儿低头问着,眉眼中却带着一丝不耐。

    “没什么,怕是方才跪的久了,起身时又不曾注意,如今回过神儿来,只觉得这双膝跪得有些发麻。”罗敷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将手搭在瑞儿胳膊上,慢慢的往前走了两步:“揉了两下,好多了。对了,我哥哥嫂嫂去了哪里?”

    “大夫人一心求子,到了这永安寺,也只去一个地方。至于大少爷,这会儿应该在主持方丈那里。小姐是头一回来,不知道。这主持方丈与咱们家大少爷可算是忘年交,大少爷没回来,总要去主持方丈那里坐坐的。”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原先是我哥哥院子里的。”罗敷说着,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感觉膝盖处的麻意稍减,这才站直了身子,往四周扫了一圈。只见佛殿林立,香火缭绕,这寺庙竟显得比外头还要热闹。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方才罗敷说的那句话,让瑞儿心中稍有些不快。

    “瑞儿是丫鬟,小姐不记得瑞儿的来处也是正常。再说了,瑞儿也不是打小就进府的,与府中的那些丫鬟,自然没有可比之处。”

    “这个,我倒是听奶娘提过,说瑞儿你是被哥哥救回来的。哥哥见你受了伤,又遭受了一番惊吓,便将你带回府中修养。原本打算,等你修养好了,就送你回家。那知,瑞儿你竟是没有家人的。哥哥私下找娘亲商议,想将你留在府中,你却不肯在府里白吃白住,愣是求着哥哥收下了你的卖身契。说起来,瑞儿你,倒真是个不一般的姑娘。”

    瑞儿的脸色瞬时变得难看起来,可很快她就又掩饰了过去。

    “瑞儿虽出身贫贱,却也知道不可白食。况且,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瑞儿承蒙少爷搭救,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又岂能厚着脸皮毫无名分的赖在府中白吃白住。大少爷他怜惜瑞儿,自是不会介意,老爷夫人也是心善之人,对瑞儿更是没有半分挑剔,但落在旁人眼中,却难免被人说三道四。若是因此,给大少爷,给罗家抹了黑,让瑞儿还如何有脸待在这世上,又有何脸面去面对曾经救过瑞儿的大少爷。”

    “瑞儿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想的太多。其实爹娘、哥哥嫂嫂包括我都没有那么想过的。咱们府上以往也收留过不少落难的人,但他们都不像瑞儿你这般固执。爹娘常说,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遇到困难的时候。关键的时候伸一把手,也是为自己积德谋福。”

    罗敷说到这里时,脸颊也跟着泛起红晕来:“我的那位夫君若非年少落难,又被我的爹娘收留,又如何能够成就我与他今时今日的缘分。所以,瑞儿,过往的那些,你无须放在心上。”

    关于罗家的这位未来姑爷,瑞儿也是听过的。大约是在三四年前的一个深夜,罗家老爷,也就是罗敷的爹外出会友,返回家中时,已是深夜。因为大雨滂沱,导致马儿的视觉并不清晰,以至于躲闪不及,撞到了一名行人。那名行人,便是如今罗敷的那名未婚夫婿。

    当时雨大如注,天色又十分昏暗,罗老爷只能将人带回府中,待其清醒之后,再行询问。谁知,那人竟是个落难的秀才。家中父母均已亡故,他是带着父母的书信前来云家集寻亲的,但到了书信上所标注的那个地方时,才知道亲戚早已搬离。他随身带着的银子早已经用光,为了果腹,只得典卖书籍,在被罗老爷撞到之前,他已经三天没有进过一口饭,喝过一口干净的水了。

    罗老爷见那人眉目清秀,言谈举止也的确像是读过书的人,加上是自己先撞到对方的,本就心中有亏,于是就将其挽留了下来,一面养伤,一面备考秋试。也该是罗敷的好运气,那书生竟一举考上了状元。

    据说,那状元公本想是认罗老爷为父的,谁知罗老爷竟动了别的念头,要将当时还未满十四周岁的女儿罗敷许配给他。状元公不好推辞,便应下了这门亲事,相约三年之后,也就是等罗敷年满十六周岁之后才来迎娶。

    其间,因为公务耽搁了一年,所以直到罗敷年满十七,当年的状元公,如今朝中的四品大院,才给罗府送来了聘礼。

    对于罗敷的这番好运气,不光丫鬟瑞儿有些妒忌,就是云家集上那些年龄相当的闺阁小姐也都妒忌的不行。毕竟,不是谁的老爹随随便便的就能捡个状元郎回家,也不是谁家姑娘稀里糊涂的一嫁,就能嫁个朝廷的四品大员,且这位四品大院,还是个年轻有为的俊俏儿郎。

    罗敷知道自己很幸运,也很感激上苍为她择了这么一位好夫婿,所以方才她对瑞儿说的那些话都是由衷的,也都只是字面上的那些意思,并未深想。听进瑞儿耳朵里,却是多了一重含义。瑞儿暗中恨恨的咬了咬牙,心说:“若非你出生在罗家,又岂能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

    瑞儿,也是有自己心思的。

    她出生贫家,这是真的,但却并非无父无母,而是爹娘自幼就偏爱她的那位弟弟,将她这个亲生女儿当做粗使丫鬟,动辄不是打就是骂。为了给弟弟凑钱,上最好的学堂,爹娘竟不惜将她许给村中的一个老光棍汉,只因那老光棍汉家中长了一棵奇木,若是变卖,便可以得到数百两的银子。老光棍汉向她的爹娘承诺,只要她肯嫁,那卖树所得的银子,便分给她家一半。

    她自知并非什么大家闺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寻常百姓家中的一个粗丫头,且相貌平常,此生也很难寻到一个合乎自己心意的少年郎君。可命薄,不代表着她就会认命。她瑞儿,就算不能嫁给那些俊俏的少年郎,至少也不能嫁给这样一个一条腿都伸进棺材里的乡下老光棍儿。所以,她逃了。

    逃亡路上,她遇见了罗敷的哥哥,也就是罗家的大少爷罗平。瑞儿从未见过这般干净好看的男子,也从未听过那般动听的声音,她瞧着罗平那好看的眉眼,听着他关切的言语,一颗心就那么不能自持的沦陷了下去。

    于是,当罗平问她,家中可还有亲人时。她想都没有想的就说没有。一方面是因为她怕,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又被眼前这个干净儒雅的男人给送回去,另外一方面,她也有所希翼,希望可以借此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粗使的丫鬟。

    对于她的话,罗平并没有质疑。见她受了伤,走不了路,便将她抱上马背,一路将她带回了罗府,还叮嘱管家为她找来了大夫,安排了丫鬟细心照顾。等她的伤好了,得知她没有地方可去,罗平竟又为她去求夫人,希望罗家可以将她留下来。

    那个时候,她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来历,堂而皇之的做起了美梦。她竟误以为,罗平是喜欢她的,所以才会为她做那么多的事情。她知道,罗平是罗家的大少爷,也知道他早已经娶亲,但妻子入门多年,却一直未有生养,于是她寻了机会,去跟罗平表明,说自己与罗家没有半点干系,又这么无名无分的,纵然夫人愿意收留,她也不愿意这么待在府中。她请管家帮自己写了卖身契,自愿卖给罗平,做他的贴身婢女。

    瑞儿以为,罗平会拒绝,就像当初她执意不肯让罗平帮她找大夫,找丫鬟伺候时一样,温和的拒绝,然后对她说:“瑞儿,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做丫鬟的,而是让你做我的妾。瑞儿,我喜欢你,你可愿意为我生孩子吗?”

    她愿意,她当然愿意。她不是大夫人,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她身子粗壮,好生养。莫说是一个两个,就是三个四个的胖小子,她瑞儿也生得出来。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大少爷竟接下了她的卖身契,竟真的将她当做了丫鬟。

    可即便是那样,她仍有所希翼,以为那不过是大少爷为了掩他人的口舌,她满怀希望的等着,盼着,然而等来的却是大少爷与大夫人越加恩爱的消息,盼来的却是大少爷为了不让大夫人生气,将她转赠给罗敷的指令。

    转赠!

    瑞儿到了那个时候才明白,她不仅仅是罗家的丫鬟,还是罗平眼中一个可以随意赠送的物品。但她不恨罗平,她只恨罗平身旁的那些人,例如不会生养却非要霸着罗平,让罗家绝后的大夫人,例如看似纯真无邪,却总是话中有话的二小姐罗敷,例如那对看似善良则是颇有算计的老爷夫人。

    瑞儿一直在等机会,等着一个可以让罗家人伤心,让自己开心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机会,终于让她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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