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别宴结束后,第二日清晨,周天和带着一队侍从离开京周,首先去往南方的淮扬考院。

    周天熠和周天慕虽也与主要朝臣一般到京周城门相送,但兄弟两人到时,周天和已经离开。

    站在人进人出的城门口,周天熠和周天慕只能苦笑,他们的三哥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是这种时候,也装得与他们两个弟弟并不亲近,如此,昨日邀他们到府中,也会被其他人看作是表面的兄弟之谊,不会做深想了。

    沈素钰如今和沈不闻一样,都在秦氏的京郊药铺坐堂,两人一隔一,配合得相当有默契。今日恰好是沈素钰在药铺,周天慕想着要去瞧瞧,便与弟弟在城门口就告了别。

    入秋后的阳光没有夏日炎炎时那般毒辣,周天熠回身,独自进城,步行回府。

    京周城内的氛围稍有改变,无关朝堂动向和国计民生,再几日就要到中元节了,四方有传统,中元节需祀祖,因而各家在这几日都会有所准备。周天熠绕道去市场走了一圈,望着买鱼买肉的京周百姓,他原本有些沉重的步子不觉间就轻快了,甚至十分有兴味地问了问各种菜价,而最后竟拎着两坛花雕回了府。

    七月十五当日,周天磊率百官在宗庙行了祭礼,而回来后,周天熠就拿着细竹片条、油纸和浆糊在书房里闭门,他要亲手做两盏荷花灯。

    傍晚来临前夕,周天熠拎着包好的荷花灯部件正欲出门,在院门口就碰到了也正准备出去的秦颂,他的目光移向秦颂身后的月笙,小丫鬟手里抱着两盏小荷花灯,了然地点了点头,问道:“要去城郊河畔?”

    “嗯。”秦颂应声,周天熠一看就知她的目的地一点也不奇怪,京周城内只有一个潋湖,而河流则在城郊,七月十五放河灯是三国共通的习俗,继承自诸华,月笙这么明显地抱着两盏荷花灯,不用猜也能看出来她要去做什么。

    “一起去吧。”周天熠轻笑,说完也没等秦颂反应,自个儿抬脚就先往前院去了。

    秦颂愣神,这么简明扼要的对话,她有些不习惯,不过看到周天熠递到广寒手里让他拿着的包袱,大概也明白了,她顿时觉得无语,不就是正好同路去放个河灯吗,何必头不头尾不尾,说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然而被周天熠的沉重感染,秦颂走在他身侧,也是微低着头,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说。

    今日的城门延迟到了子时才关,为的就是方便城内的人到河畔放河灯。

    周天熠和秦颂到城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河边或站或蹲,可以看到不少人影。以白烛为花心,微弱的烛光连成一片,朦朦胧胧地顺流漂向远方。

    河畔无人吵闹,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河灯,放进河中后,望着它漂着汇入整片的河灯中认不出来,合掌闭目虔诚地拜三声,之后便不做声地收拾好离开。

    周天熠做的两盏荷花灯,一盏大些,一盏小些,大的中间得点上三根矮蜡烛才有个灯芯的模样。两人沉默地各自放着灯,直到河灯漂远,他们的目光也不曾收回。

    “关山……”周天熠张了张口,一路不言,他的声音比平常沙哑了不少,他知道秦颂在听,所以继续说了下去,平静、深沉,“关山一战,西南军腹背受敌,损兵三万五千六百一十一。”

    “深入庾岭,西北军先锋中计,进退不能,九绕引火烧山,一万先锋军葬身火海。”

    “小刘庄设伏,五更先伏高地占得先机,四方惨败,损兵三万三千六百五十。”

    “失地汶城之外,我虽一箭将九绕虎生将军射杀,但汶城坚如堡垒,攻城之惨烈实不忍再睹。”

    周天熠说的,是这些年来四方损失较重的几场战役,他一口气说完,没有再提气继续说。

    西南军和西北军一共八十万,损伤越千的大战小战不计其数,损伤过万的也至少有二十场,前方不断有人战死,后方不断有人顶上,军中编制说是有八十万,其实从未满过那个数,有的将士今日还活生生地在营中操练,第二日或许便是一张马革一裹,归于黄土之下。

    战后修整时,巡视着营地的周天熠一直觉得恍惚,军中的人太多,他未必能清晰地记下所有人的面孔,但只要见过,都会有一定的印象。而当他经过营帐时,帐中的将士出来列队,从左看到右,总觉得少了谁又多了谁,问起才知,那是再也回不来的人和其他营帐顶过来的人。

    周天熠久不发声,秦颂侧头望了望他,她的心同他深邃的目光一同沉了下去,那仿佛是数十万条性命压在身上的力道,她捂了捂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四方后方从未起过战事,安定繁荣,蓬勃发展,这都得益于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

    前线战报,不论多紧急多严重,传到后方都会褪去大部分血腥味,那死于征战中的将士,在后方只是一个数字,而到了前线,便是血淋淋地少了那么些活人啊。

    周天熠十二岁起就进了军营,而今二十,整整八年。

    秦颂记得自己十二岁时已经随着父亲和哥哥经商,浸染在复杂的人心中,越发不信人有真心。

    而周天熠年年日日在四方最前线,看到的都是生死杀伐,血溅战戈,兵戎相见之地看似荒芜,实则亡魂怨灵无数,军中夜凉如水,寂冷如冬,他如此过了八年,回来后不是一身戾气,仍然是满地温和。

    秦颂想不下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望着这样的周天熠,她的心里只有疼。

    而今三国停战,周天熠大胜回朝,不仅不被理解和重用,还要陷入各种争斗中,若她是周天熠,心早就凉得暖不起来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幸而他现在仍有余力与之抗衡,凭着周天熠的声名,必要时怕是取而代之也会成为众望所归。

    “天熠……”一声轻唤,夹杂了太多情绪,秦颂今天才真切地感受到周天熠走的每一步有多难,而在她面前,他总是笃定悠然,总是成竹在胸,总是……顽劣地喜欢捉弄她。她现在只想抱着周天熠,靠在他胸前听听他这时的心跳与平日会不会有所不同,然而河畔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哪怕夜幕下看不清脸,她也不能做那么冲动不计后果的事。

    “我没事,不用担心。”秦颂望着他的眸子里都快滴出水了,周天熠笑了笑,宽慰道,也没有秦颂想的那般严重,从前线到京周,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他从不在孤军奋战,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日子其实比他二哥要好过一些。

    周天磊求而不得的王氏的支持,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得到了。

    周天磊寻而未果的秦氏的协助,他因为机缘巧合也得到了。

    在周天熠的认知里,制胜的条件有四,天时、地利、人和与时运,而唯独时运,是难以为人力操控的,运气来了跑不掉,运气不来也找不到。

    如此想着,他又感叹道:“我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跟了我总不会让你守寡的。”前半句说得正经,后半句就不知歪到了何处。

    秦颂气恼,险些扑过去,她哪里是在担心自己守寡不守寡?不,等等,什么守寡,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八字还没撇到底呢,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周天熠最终手掌一抬接了秦颂一个陷进掌心的柔拳,接下后直接就把拳头握在了手里,秦颂挣脱不能,只能拿不计较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你怎么也放了两个灯?”全在说自己了,周天熠对秦颂的灯也起了好奇,放河灯是对亡故亲人的悼念,也是对活着的人们的祝福,一般人家多是放一盏。

    而自己那盏小一些的荷花灯,其实是为了他已逝的父皇和哥哥们祈福做的,周天熠觉得对两方的悼念意义不同,也就做了两盏灯。

    秦颂的眉毛一动,缓了缓神,解释得也平静,“一盏自然是为了亲人,秦氏分支近年来变动频繁,牵累了不少人,即便关系远了些,他们终究还是与我一脉相承。”秦淮求娶楚月如时,承诺一生一人,就真的是一生一人,因此这一辈秦氏主脉没什么复杂的旁逸斜出,夫妻和睦,子女孝顺,安宁得很。

    “另一盏灯,是为了商队。”秦颂抿抿唇,周天熠眼中闪过的疑惑正是对商贾阶层生活的不了解,“商队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在路上遭遇不测,或是盗匪,或是恶劣的天气,或只是自己不慎失足。前些年前方多战事,秦氏的商队也未有停歇,战乱之地有流民,有疫病,都是对商队性命的威胁。他们是秦氏坐拥财富的基础,我理应视他们为亲人,同样悼念,同样祈福。”

    “秦颂,若有朝一日,士农工商不再有贵贱之分,高低之别,你以为如何?”周天熠扬着脸,问得十分突然,但他眼眸中映着烛火的光亮,又显得认真无比。

    秦颂有一瞬间错愕失神,然而反应过来后,她轻叹出声,肃然说道:“此举会让百姓对天子失去敬畏,人皆可君,动摇立国根基。其结果,小则一方动荡,大则一国覆灭,殿下,民强则国富,民安则国泰,三思。”

    “秦颂!”周天熠的指背抵住秦颂的唇,神态变得危险起来,对着她摇头,不能再说下去了,祸从口出,“人皆可君”被有心人听去便是大罪。秦颂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惊恐地向周天熠猛点头,对方才放下了手,“是我说得唐突了,而你也想得太远了,抱歉。”周天熠笑道。

    国之不存,民何安附?他只是想同他的父皇一样,做一些微乎其微的尝试,为世家之外的其他人打开一扇可能性的大门,譬如开科取士,譬如“官无常贵”,譬如“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周天熠握着秦颂小拳头的手松了松,在她抽走之前又握了上去,捻了捻交握的角度,最终满意地捻成了相扣,“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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