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规模和占地,这座别院绝对是王家产业里最寒酸的一间,要不是门口悬着那“王”字的挂牌,怎么看这都是普通小户人家的宅子,至多建得别致了一些。

    四人见面,没有客套的寒暄,只相互点了点头示意后,就坐了下来。周天熠一进门就注意到齐王身后安静立着的侍女,这侍女今日未戴面纱,眉眼与那日御审结束回府时拦路跪马车的喊冤姑娘神似,周天熠正寻思着个中关系,齐王就出了声,“抱琴,把醍醐叫过来。”

    其余三人皆不明齐王忽然的举动有何深意,然而当名叫醍醐的侍女站到桌边时,秦颂和周天熠都是恍然的表情,这醍醐和抱琴是一对双生女,而那日在街上撞到的正是醍醐。

    “原来如此。”周天熠幽幽一笑,不再把目光分给齐王的侍女,看来五更齐王和九绕秦王一样,在议和之前人都在京周城内悄悄呆了一段时间了,秦王偶尔派人不远不近地尾随他,而齐王则干脆明着试探他,秦颂说得没错,自己果然很受欢迎啊。

    在场不明所以的只剩下王君庭,她无声地投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齐王,收到对方晚点解释的眼神答复,了然后,又安静地陪同在一边。

    将试探之举告之,足可见齐王的诚意,周天熠也不再含糊,两人从近日的议和一直聊到了豫岩之事。

    “……什么?竟是这种事?”透过越境而来的齐王,周天熠终于知道一直没有消息的豫岩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了,战后,离主战场最近的一圈城池接连爆发疫病。先前在周天熠的努力下,主战场一直在向五更和九绕的国内偏去,所以这次的疫病只影响了四方边境的几个小城,于四方而言,不算大灾。

    可周天熠惊讶的是周天磊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不治封城……

    不治封城啊?以一国皇帝的力量,封锁几座小城的消息确实不是难事,可最终导致整个豫岩都传不出消息,怕是还有其他力量在其中作梗作祟,皇帝的一条命令往往……能够牵动八方为其而动。

    整个把齐王的话消化透了,周天熠虽然心中汹涌,表面却恢复了平静,即使齐王所言是事实,豫岩之事也急不得,而今摆在面前的,还是这位在五更独揽大权的王爷的目的,不动声色地给齐王和自己的酒盅里倒满酒后,他才不急不缓问道:“此事陛下未让本王知晓,该是另有安排,齐王今日为何特意言说告之?”

    周天熠说的没错,四方的皇帝每日都在明里暗里地提醒自己和九绕秦王,不可将豫岩瘟疫之事外传,至于四方皇帝究竟想做什么,这本跟他这邻国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上回醍醐依他之命当街拦车喊冤试探昭王后,周天熠当时的作为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自觉自立地把四方昭王划分到了“有意思的人”一类中,告之豫岩情况只是举手之劳,他更想知道的,是知晓这事之后周天熠会如何决断。

    想罢,他自是不会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角度轻描淡写地分析了起来:“在本王看来,四方的皇帝陛下想将这治病抚民的功劳留给两位小殿下,好让后继者有所建树。”

    齐王姜狰所言,周天熠又怎么会不懂,他回朝之后,周天磊对自己两个较年长的儿子的栽培之意比从前更甚,他……看上去就那么像处心积虑谋权篡位的人?

    话已说开,姜狰径自倒酒,又喝了一盅后继续说:“若着眼大局,四方皇帝的作为不无道理……”

    “嗯?”秦颂无意的疑问打破了齐王话后未尽的沉默,引来另外三人的齐齐注目,她一惊抬手想捂着嘴又觉得那样更加失仪,僵硬地压下手后,侧头无辜地望着周天熠,求助。

    这发展意想不到,周天熠又好笑又无奈,轻叹一声帮她解围,“你纵横商场,怎么竞价人换成了皇帝,就开始犯糊涂呢?”秦颂才涉高层,思虑模式还未跟上身份地位的轮转,可周天熠并不希望外人以此看轻她,因而轻巧地拿她的错口开了个玩笑。

    秦颂抿了抿唇,他这哪里是给她解围啊,话里话外都在向另外二人传递着他对她的了解和包容,就好像她一直偎在他的身侧,情深意浓。

    可周天熠又确实把关注点引向了别处,她出言反驳不仅会拆他的台也会拆了自己的台,思来想去,她乖乖把自己当做个起话题的人,真不懂作装不懂的样子,问道:“秦颂确实不知皇帝陛下此举深意,还请两位殿下指点。”

    姜狰可不管昭王和秦家小姐间来来去去地带话题,他只要看出来现在的周天熠对王君庭不起男女之心和利用之意就可以了,至于秦颂所问之事,让昭王解释恐怕有自吹自擂的嫌疑,还是他这邻国人来回答吧。

    “秦小姐过谦了,这问题让本王这局外人来说明或许更合适一些。”姜狰向秦颂点头致意,随后炯炯地看着周天熠,道出了一切的症结点,“现在的四方国内,无论百姓和将士们,都只记得有昭王,至于皇帝和诸位皇子,已形同可有可无的存在。本王越境后就向京周而来,一路听了看了无数,有感而发。”

    齐王之言如一声惊雷,秦颂担忧地侧头向周天熠望去,又不做声地转回去坐正。

    “本王略懂医理,四方皇帝面色泛黑,精神不济……”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倘若五年或者十多年后,毫无功绩的新帝即位,而年轻的昭王仍在,那么……同为皇族血脉,民众必会更加青睐和拥护昭王称帝,到那时四方便会动荡起来,而四方内乱,五更和九绕都不会‘坐视不理’,能咬多大一口就得看那时掌权人的胃口了。”

    姜狰的分析非常客观,客观到连五更的颜色都未着。

    自古大乱大治相辅相成应运而生,从诸华解体开始,这片土地就在战战停停中未歇过,三十多年前四方吞并八坤,本是打破四国僵持战局的开端,没想到当时四方的皇帝未趁势北上和西进,而是安安稳稳地回国致力于恢复国家经济,于是才有了现在比其余两国富足的四方。

    可四方的先皇帝也把三国持续交战的不宁留给了后人,三国的统治者都明白,如今的停战是国力所迫,有朝一日,只要寻到了借口,战火再起只是时间问题。

    但短期而言,这个互不相战的和约还是有效的,因此,若无大灾大难,以昭王的功勋势必压年纪相仿的侄子们一筹,所以啊,现在的周天磊不仅在打压周天熠,也在给自己的儿子们积累功绩,双管齐下确保日后稳定无忧。

    “为了大局,总有一小部分人是要被舍弃的,这回大概就是边境几座疫城的百姓了。”姜狰一席话说完,王君庭又做了补充,豫岩的情况也是在他们两人坐在院中等待周天熠和秦颂时,姜狰才告诉她的,想来是否对昭王透露此事,姜狰本人是做了一番慎重考量的。

    周天熠对周天磊在瘟疫之事的处理上有愤怒,却也无话可说,正如齐王和王君庭所言,皇兄的举措是为了大局,他们所有人不过是大局上的棋子,弃一子而保全局面,是下棋人冷静理智客观公正的表现,可是……

    人终究是人啊,不是没有感情的冰冷棋子。

    周天熠虽然这么想着,但对面的毕竟是五更的齐王,立场不同,他不会明显表露自己的态度,反倒是对齐王提醒他至此的动机起了疑心,笑道:“齐王是明澈之人,何不遂了本王皇兄之意一瞒到底?”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及此言,齐王与他结交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没弄清楚之前,他无法给他哪怕五分的信任。

    姜狰毫不介意地一笑,认真且严肃地说道:“马上入夏了,瘟疫之事马虎不得,本王已至边境查看过,四方若再不救治,炎炎烈日下,疫情会殃及五更。”

    这才像五更齐王着眼本国说出来的话,可姜狰身侧的王君庭却掩着袖子偷偷笑了笑,他只说了原因之一,未说原因之二。

    能让他违背四方皇帝的警告将瘟疫情况告诉周天熠的另外个原因很纯粹,也很符合他无所拘束的妄为性子,比起周天磊,姜狰他……对现在处境尴尬的周天熠更感兴趣罢了。

    “如此,本王就先替四方边境的百姓谢过齐王了。”周天熠举杯相敬,一饮而尽,也结束了边境瘟疫的话题。

    之后四人又零零碎碎说起了其他事,周天熠的兵道,秦颂的商道,姜狰与王君庭的鼓乐琴瑟,四方五更的风土人情等等,聊得随意,一个多时辰的一顿饭很快就过去了。

    -

    回程的马车上,周天熠弃了主座,抬着脚侧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一直对着窗外被云遮了一半的弦月不言也不语。

    齐王今日主要想告知他的就是边境瘟疫之事,后来虽然也聊了些别的,可任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为了配合吃饭喝酒的附加,而现在回到安静的马车上,他要思考要面对的只剩下如何应对这瘟疫,治还是不治,去还是不去。

    对于近战场的边境百姓,周天熠对他们的感情是不同的,军民鱼水,他的大军浴血奋战保下了边境一线所有城池,同时也受了城中百姓很多恩惠,这种相互间的关系不是说舍弃就能够舍弃的,即使弃之不顾是为了四方大局,他也……

    坐在另外一边侧坐上的秦颂,一脸担忧地看着周天熠,一个饭局所谈的天下大事刷新了她原本的认知观念。

    周天熠独特的仁义公正心她平日都看在眼里,他的宽厚有原则也有底线,因而秦颂理解他此刻的煎熬,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发现自己竟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没出声。

    两人就这样一个望着窗外弦月,一个看着望弦月的人,一路静默地回到了昭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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