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灯火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6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拜别嫂子丁幼微,带着宗之、润儿回陈家坞,派来福去冯府代为拜谢冯梦熊。

    母子分别,自然是依依不舍,润儿道:“娘亲,明年润儿和阿兄,还有丑叔再来看你,娘亲千万不要难过哦,我们每次来都给娘亲带最好的礼物。”

    丁幼微含泪微笑,俯身亲吻爱女,叮嘱了小兄妹几句,又对陈操之道:“小郎,你年后就要赴吴郡接受州中正的考评,去之前先到嫂子这里来一下,嫂子有些东西送你。”

    陈操之躬身道:“我记住了,嫂子多保重,明年见。”

    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来震、来德和冉盛,回到陈家坞已经是午后未时,陈操之向母亲问安,报知齐云山雅集之事,正说话时,曾玉环上楼来说族长要见操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了,就又来了。”让陈操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操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道:“操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操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操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到了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陈咸召集全族在祖堂祭祖,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族长陈咸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操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天色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操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操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操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老道要去岭南一趟。”

    葛洪在岭南罗浮山隐居了二十余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跋涉千里去岭南,葛洪不明陈操之自然不便细问,只是问:“葛师何日能归?”

    葛洪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陈操之黯然神伤,垂泪道:“小子蒙葛师不弃,常侍左右,多获教导,依恋葛师如父,一旦远行,情何能堪!”

    在葛洪眼里,陈操之也如他的儿孙一般,今见陈操之真情流露,心下也甚是感动,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且听老道一言,你九月九齐云山雅集扬名,我已知晓,此乃你改命之始,但你要跻身高层清贵,可谓道路阻且长,操之其勉之!”

    葛洪将案上写好的两封信交给陈操之道:“这是老道向吴郡太守6纳举荐你的信,另一封是写给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的,老道与徐藻之父徐澄之有旧,你可持老道之信去吴郡见徐博士,拜他为师,徐藻儒玄双通、学识丰赡,其妙解《庄子》,老道不如也,而最重要的是,徐藻精通洛阳正音,你是南人,不会洛阳腔,日后到了建康,会被王、谢这些北方士族取笑,必须学习——还有,这道院里的藏书,除了老道所著的手稿及道经,其余都留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借阅,道院里有两个道人留守,老道已吩咐过他们……”

    陈操之听着葛洪一一交待的言语,眼泪一颗颗滴在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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