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的目光突然变冷了,头垂下来,长长的头发遮住她的脸,周沉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得到略带暗哑的声音。

    “我爸就是那晚出了车祸。他在宾馆门口的小摊上喝了两瓶啤酒,一直等不到我妈出来,自己开车回去的时候撞了人。他断了一条腿,可对方却成了植物人。警察判定我爸是全责,家里积蓄根本不够赔偿金。后来是我妈拿了钱出来……”何欢那时候还只有六岁,但许多事情她都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妈跟我爸摊牌那天他刚出院,腿没恢复,拄着拐杖跟我妈吵架,我躲在房间从门缝里偷看,看到我妈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出来,那里面是沈岳林给她的钱。我爸不肯要,把钱全部摔在她脸上……”

    “何海你成熟一点行不行?你都这副样子了,哪有钱去赔给家属?”

    “那也是我的事,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不会花你姘头的钱,把这钱拿回去,我嫌脏!”

    何欢还记得他们吵架的情景,吵得很凶。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对我妈态度那么恶劣,吵到最后我爸哭了,坐在门槛上…就这个门槛……”何欢指了指几步之外的木门槛,“我一直记得当时我爸的背影,被撞断的那条腿伸直了还在抖,后背佝偻着,以前还算壮实的身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六岁的何欢躲在房门后面。看着何海与江秀瑜争吵,可能有些事她那么小还未必懂,但人心的凉薄和自私就在那一夜在她小小的心房里生了根。

    “我爸就坐在门槛上抽了几根烟,我妈也消停了,不再吵,两人就这么僵着。僵到最后我妈受不了了,终于提出离婚,我爸没有说什么,他料到这是早晚的事,当时就答应了,只是答应完后他就从门槛上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成了何欢梦魇的开始,可是那么痛,那么冷,何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残忍的决心。

    当时何海的眼神何欢自然不懂,等她某一天懂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之后。

    “我爸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我从门后面拖到我妈面前,逼着我妈必须把我带走,不然他不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当时不肯,一直哭,可是我爸把我连同我妈一起推了出去…”何欢又回过身来看着周沉,“他的腿瘸得很厉害,推我妈和我的时候自己摔了几次,可还是硬生生把我推走了……我妈没办法,为了能够离婚只能带我去了沈家,那是我十岁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我爸,当时我不肯走,站在门口哭,我妈把我强行抱起来,我就趴在她肩膀上被带离这个地方,最后一眼我一直记得,我爸瘸着腿蹲在地上捡钱,一搭搭捆得整整齐齐的票子…”

    这么多年她这么恨“钱”这个字眼,又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何欢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钱的好处和坏处,可以让人有底气,有能力随心所欲地侮辱人,也能让人成魔成痴变得不是自己。

    后来何海还是收了那笔钱,那是沈岳林的钱,他卖了老婆孩子换来的钱。

    何欢多年之后还是时常会想起那晚的场景,何海佝偻的背影蹲在灯光下捡那些钱,当时他是什么心情?

    大约几年前何欢找了机会问过他,他回答:“很多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你妈肯定不会再在这个家呆下去,我瘸了一条腿也不可能再去开出租,自己都养不活,还想什么尊严?至于你……爸想让你跟着你妈去过些好日子……”

    何海是出于父爱才硬生生把何欢从身边赶走,自知自己没有能力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或许他作了错误的决定。

    那些年何欢在沈家并不开心,甚至日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错一件事甚至说错一句话就会招来无辜的谩骂殴打。

    “我大概是十岁的时候又见到了我爸,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有回放学的时候司机去晚了一些,我在校门口等,我爸躲在马路对面的树后面偷偷看我……后来我才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他不敢名正言顺来找我,我妈警告过他别再出现,他自己也怕丢我的脸……”

    何欢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了。

    何海那时候已经颓废得不成样子,没有正式工作,靠每个月那点低保和残疾人补贴过日子,嗜烟酗酒,还学会了赌,已经一无是处了,唯一还惦着自己的女儿。

    何欢此后经常会看到校门口出现何海的身影,但是她从未靠近跟他说过话,何海也知趣,总是躲得远远的。

    直到有天江秀瑜坐车亲自来接何欢,校门口刚好有卖鸡蛋灌饼的小摊,很多同学都叫家长买,因为味道实在太香了。

    何欢支吾半天向江秀瑜提出要求,结果被她数落了一通。

    “这种东西能吃吗?不卫生也就算了,你这身份就不该吃这种路边摊!”

    何欢当时也只能吞着眼泪跟她回去,可第二天刚出校门,何海突然冲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纸袋子塞她怀里,还热乎着。

    “拿着,别给你妈看见,快吃掉。”

    何欢讲到这的时候已经开始有哭音了,周沉喉咙口涨涨的,却没有打断她。

    “当时我打开那个纸袋子就哭了,里面是一块热腾腾的鸡蛋饼,还加了我喜欢吃的香肠……”

    何欢为了那块鸡蛋饼原谅了何海当年把她赶走的事,随之慢慢长大,她也一点点明白何海的良苦用心,可是这些年她和何海受的苦该怎么算?

    “我爸这些年过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他心里很苦,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毕竟还有一个家……后来我再大一些,在沈家受了委屈就会跑回青衣巷,我爸哄哄我,我就能满血复活地回去,可是现在呢?我连这个家都没有了……”

    何欢抬头看着满目灰烬和疮痍,不自觉地将手臂环绕起来抱住自己。

    入冬了,这么冷,她却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被一把火烧尽,何海还躺在医院里。

    谁的责任?

    何欢突然转过身来冷冷清清地看着周沉。

    她不想来辩驳这是谁的责任,她只知道自己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们一直想拆这栋房子,用尽一切办法逼我爸签字,现在房子烧掉你们应该最得意,可是有没有想过这栋房子对于我们而言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我和我爸受的委屈,无非是因为我们太穷,可是我们也没有放弃。我很努力地挣钱,为的是不再需要伸手去用沈家的钱,为了替我爸看病我什么都愿意做,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过,我们过得这么辛苦这么努力,无非是想有一些尊严……你懂吗?穷人的尊严,很难的,不像你们,勾勾手指什么都有了……”

    何欢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了,说话也没有逻辑。

    很多东西已经超出她的控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坚强的人,可以忍受辛苦兼职打工,可是何海出事之后她才察觉自己根本弱得一塌糊涂。

    以前吃再多苦都不怕,那是因为她知道身后还有一个家和疼她的父亲,虽然只是破砖烂瓦的屋子,何海也不能帮她什么,可是至少她还有退路。

    类似于支撑一样的后盾,可以给她挡风遮雨。

    如今一切都没了,她才知道自己肩膀太窄力气太小,风大雨大她靠一己之力往哪里躲?

    何欢说到最后已经呜咽出声。

    其实知道这些话说给眼前这个男人听也没有丝毫意义,他与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自己这些苦楚他怎么能够理解?

    可是她一个人憋得好辛苦,这段时间承受太多压力,今晚又遭遇这种事,所以才借着酒劲把心里的苦都说出来。

    雪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了,寒风几乎可以把她吞噬。

    何欢不再说话,身子蹲在那里摇摇晃晃。

    周沉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人影,心疼已经无济于事,他伸手去扯她的胳膊。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们先回车上再说,这里太冷了。”

    何欢不同意,心里这些苦楚说出来之后痛苦像是无限放大,愤怒和心酸如山洪爆发。

    她甩开周沉的手:“你走吧,房子已经烧掉了,你们现在应该满意了,至于你之前给我爸垫的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

    她把气全撒在周沉身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就这么难过这么伤心?难道只是因为多喝了酒?

    周沉被她推得往后仰了仰,好歹撑住了,没有走,反而捏住她的手腕问:“你拿什么还?嫁给池荣杰然后用池家的钱还?”

    “对,用池家的钱,反正肯定会还给你!”

    “那这跟你用沈岳林的钱有什么分别?况且你不知道池荣杰的为人?”

    “我知道,知道他无赖无耻,可是那又怎样?我爸还躺在隔菌病房,每天的住院费和医药费就好几千,我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即使知道池家是另外一个火坑,我也必须逼着自己往里面跳!”

    何欢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变得特别冷清,明明脸上还挂着泪,可是那双眼睛却成了尖锐的刀子,每一眼都直剐周沉的心窝子。

    雪好像又大了一点,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白色的雪团落下来沾在她的发梢和眉毛上。

    周沉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女孩。

    从他第一眼见她到现在,她似乎永远都处于柔弱和坚韧两个极端,可是无论哪一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让他心疼了。

    不是同情不是愧疚,是心疼。

    “你是不是非池家不嫁?”周沉突然这么问。

    何欢一顿:“我还有其他选择吗?”系土大扛。

    “那池家答应你什么?”

    “……你什么意思?”何欢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周沉突然松了她的手腕,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问你,池家到底承诺了你什么,你愿意嫁过去!”

    “钱啊。”何欢回答得也很快,似乎还带点自嘲的口吻,“只要我嫁给池荣杰,池家保证会一直承担我爸的治疗费,另外还会给我一百万礼金。”

    “就这么多?”周沉的声音轻渺寒彻,不由让何欢一个激灵。

    “如果你为了这点钱就能嫁给池荣杰,不妨我们来谈个条件。”

    “什么?”

    “跟我,池家答应你的我也可以办到,甚至可以承诺更多,所以我们来谈个条件,你退了池家的婚约,我娶你。”

    “……”估计这是何欢长这么大听过的最糟糕的冷笑话,不过杀伤力很强,酒都被他吓醒了一半。

    她也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这让她怎么回答,干脆站起来就往巷子那头走。

    周沉眉头皱了一下,跑了两步追上何欢将她抓住。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我的提议!”

    “……”

    那会儿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何欢的睫毛和头发上落了很多雪珠子,她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乱七八糟的心酸心烦委屈似乎全都没影了,被他吓跑了。

    就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包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你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这样子是在开玩笑?”

    “可是你……”何欢突然感觉心口闷得厉害,仰起头呼呼喘气,苍穹之下有无数白色的雪花朝她砸下来,她应接不暇,感觉有东西乱套了,可是明明她的心跳得厉害。

    “给我一个理由,你突然…突然说这种话,如果不是开玩笑,我需要一个理由。”

    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她,说服她,他不是在开玩笑。

    周沉突然笑了笑,很清淡却又很无奈的笑。

    她这是在逼他呢,逼得他口干舌燥,只能用手在脸上搓了搓,把冻僵的面部神经都搓松了。

    “好,你要理由,我给你。”周沉松了她的手,“还记得之前在医院,我看到沈明月去找你要钱,当时你问我,我为你爸垫付医药费,是因为同情还是愧疚!当时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我告诉你……两者都不是,我既不同情,也不愧疚,而是心疼……我心疼你为了那点钱要承受这么多委屈,你当时的样子我会记一辈子,被沈明月说得无嘴可还,可是心里明明很委屈,当时我就想,你不该这样,我不舍得你这样……”

    何欢已经处于完全呆滞的状态。

    刺骨的雪落在她的脸颊和唇上,她丝毫没有反应,就那么木愕地盯着周沉看。

    原来他会说这么动听的话。

    估计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周沉居然会说出这么动听的话。

    “何欢…”他将手抬起来,微热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将她眉毛和脸上的雪都掸去,最终指腹停留下她的唇上,“我知道我向你说这些不合适,我也承认刚才那些话有些冲动,可是有一点可以保证,我是真心的,没有开玩笑。”

    何欢定定愣了许久。

    周沉看着她的面孔,突然感觉似乎“天荒地老”也没那么难嘛,等她一个答案的功夫,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许多岁。

    “好歹给点反应行不行?”他的手指顺着何欢的嘴唇动了动。

    何欢却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蹲了下去,一下子哭了出来……

    那团小小的身影就缩在周沉脚边,披着他的大衣,头顶被月光照得发凉,稠密的头发散开铺陈在肩膀上。

    雪下得这么大,漫天漫地的寒冷,可是这又何妨?

    周沉缓缓蹲下去,将哭成一团的何欢搂进怀里,在这废墟之上,他毁了她的家,却终于有勇气承诺给她一个肩膀。

    何欢哭了很久,估计把这么多年的泪都一下子流出来了,甘畅淋漓啊,哭到后面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到了周沉身上。

    周沉冷得要命,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大衣给何欢了。

    “好了,不管你同不同意,别再哭了行吗?”

    她只要一滴泪就能叫他方寸大乱了,如今山洪喷发,周沉觉得真要娶了这丫头,估计自己也活不长。

    何欢哭着哭着声音渐渐小下去了,只剩肩膀还在他怀里一抖一沉。

    周沉也不再哄了,知道她心里委屈,就由着她去哭个够吧。

    大约十多分钟后怀里的人总算没有抽泣了,连肩膀也不再抖。

    周沉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

    “哭解气了吗?解气的话今晚去我那儿,医院这么晚肯定进不去了。”

    怀里的人没反应,周沉又拍了几下,觉得不对劲,将怀里的人撩起来一看,简直哭笑不得。

    何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他胸口睡着了,或许是酒劲上来,也或许是哭累了。

    周沉觉得自己这是讨苦头吃,可是看着何欢的脸,眉头皱得很紧,睫毛上还沾着泪,那样子就已经足以让他心里软成一片了。

    连翘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深更半夜接到周沉的电话。

    “喂…”

    “连翘,我求婚了!”

    “什么?”

    “我说我跟一个女孩子求婚了。”

    “天哪!天哪天哪!”连翘扔了手里的胎心仪从床上坐起来,“你在做梦吗?还是我在做梦?快给我说说,对方是谁?多大年纪?你们怎么认识的……不行,让我冷静一下…还有她答应你了吗?”

    呼啦啦全是问题。

    周沉无奈笑了笑,看着坐在自己副驾驶位上睡得恨不得都要打鼾的何欢,摇摇头:“她今晚喝多了,我是在她醉醺醺的情况下求婚的,不知道明早醒来她还记得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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