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九月,秋高气爽,大河南北一望无垠都是收割完毕的田野,此时弓燥马肥,士腾粮足,正是大军用武之时。往年的这个时候,梁**民都会胆颤心惊的向北而望,生怕沙陀铁骑渡河而来,大举侵攻,焚烧村舍,掳掠丁口。自从太祖过世之后,梁国的国势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对外打一仗输一仗,一开始是河北的郡县遭遇兵火,现在连位于黄河南岸的郓州那等在京师卧榻之旁的郡县也遭到围攻,难道这大梁就要和暴秦一般二世而亡不成。

    但是天佑十五年的九月却是异常的很,河东军不但没有像往年一般乘着杨刘一战大破梁军的余威,大集师徒,渡河猛攻,反而连历经苦战才掌握住的德胜、杨刘等多个黄河下游的重要据点都放弃了,收缩兵力于魏州、相州等数个要点。对于这个异常现象,民间最普遍的解释是塞外的契丹人又入寇了,河东军不得不放弃对河南的入侵,转而北援救幽州,那些凶残的游牧骑兵在唐王朝走向衰亡的数十年时间里,逐渐完成了对辽东大地契丹、室韦、渤海诸部的统一,开始不断地对山北诸州起一轮又一轮的侵攻。但是在那些知道的更多的梁军层中,还流传着一个更加令人兴奋的原因:在杨刘一战中,梁军虽然大败,但是围攻时河东军的一员高级将领也被火器重创甚至击毙。假如这个被火器重创的河东军将领就是晋王李存勖本人的话,那么河东军的一直以来的奇怪行动也就可以很好的解释了。在这个微妙的情况下,梁军的高层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北方,此时从徐州和江陵送来的一系列告急文,自然就变成了崇政院中那些文牍山中的一部分,直到几个月后人们从中翻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魏州,古名邺城,这座河北名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城内的街道充斥了穿着、打扮、口音各异的士兵们,坊市里的本地居民用疑惧的目光看着这些举止粗野,习俗怪异的人们,这些来自长城内外的勇猛汉子团结在一面旗帜下,已经和一个强大的敌人奋战了快二十年了,虽然历经艰险,数次都接近失败,但在新统帅的英明统帅下,胜利仿佛已经在目光所及之处了。

    邺王宫,这里本是过去的魏博节度使宅,后来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依附朱温,由于魏博位于宣武镇的北方,地势极为紧要,是以朱温对其十分看重,花了很大力气拉拢,不但市场馈赠,而且从来只以“六兄”相称。朱温篡位之后,便封罗绍威为邺王,还专门派出工匠为罗绍威在魏州营建宫室,富丽堂皇之处就连朱温几个儿子的宫室都颇有不如。后来杨师周继任为魏博节度使,权倾天下,对这邺王宫更是花了不少心力。杨师厚死后,魏博分镇生乱,李存勖乘机入魏,若是没有出兵在外,便在此地驻节。

    邺王宫门前,一名身材矮小粗壮的汉子被数十名将官围在当中,却是李嗣源,众人吵做一团,便好似一锅热粥般。

    “李总管,自从大王回师以来,已经数十日未曾外出了,我等想要进宫拜见,你却拦在宫外,到底生什么事情了?”

    “大王平日饮宴之时,必招军中勇健之士分餐而食,为何这些天来,并未招一人进宫?”

    “杨刘一战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军中立功将吏的名单早已送去了,以前大王都会召见其中立下殊功之人,亲口慰赏,为何这些天来只是颁布了赏赐,大王却未曾召见?”

    在众人的围攻下,李嗣源已经是焦头烂额,满头汗珠,他胆魄极壮,战阵之,便是面对枪林箭雨,也毫无怯色,但面对着这些同僚的唇枪舌剑,也不禁有些胆寒,连忙拱手连声道:“列位,大王回师受了些风寒,卧床不起,是以不能接见列位,请各位再稍候数日,待到大王病好转了些,自当会让列位觐见!”

    众人闹了半天,见李嗣源还是那般说辞,也有些乏了,只得纷纷离去。李嗣源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无奈的摇了摇头正要走回宫中,这时里间急匆匆走出一个右颊有道伤疤的健壮汉子,却是李从珂,看到那矮汉,赶忙叉手下拜道:“孩儿见过阿耶!”

    李嗣源看到义子从宫内出来,赶忙问道:“大王今日如何了,情势可有好些?”

    “还是那般,只是吃了几口粥食,便又吐了出来,排出的粪便中还有不少血块!”

    听到义子的回答,李嗣源的脸又阴沉了几分,自从李存勖那日从杨刘受创回来,便是如此模样,他历经行伍多年,久伤成医,对外伤也知道几分,想这等排出血块的,有七八分可能是内脏受了重创,古时医术落后,象这等内脏受创的,十有**是死路一条。一想到这个,他便是愁容满面。

    李从珂看到义父这般模样,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低声安慰道:“义父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大王有天命在身,定然能熬过了这关去!”

    李嗣源听了义子的安慰,还是愁容不减,仰天叹道:“唉!天命之说虚无缥缈,我等又能知道什么!只是大军退回后我推说大王染病,卧床不起,才拖了这些天,若是大王还不能回复,只怕我这边也再也瞒不下去了!”

    李从珂听到这里,看了看宫门旁的护卫军士,确认与之距离足够远到对方听不到自己的话语,才低声对李嗣源道:“义父,大王伤重,您身为晋军将,须得有所准备呀!”

    “准备?”李嗣源闻言一愣,随即才从李从珂诡秘的表情看出了对方的意味,赶忙摇头道:“且不说大王神武,世间无人能及。便只说大王乃是沙陀贵种,先王功勋盖世,唐皇赐以国姓,而我不过是个区区塞外胡人,若是有个万一的消息传出,只怕大军便会星散,富贵乃天定,有非分之象,必惹来大祸,竖子休得胡言,否则某家便先斩了你,免得惹来灭族之祸。”

    李从珂被李嗣源这一番教训,吓得再也不敢多言,拱手便要退下,却被李嗣源叫住了,吩咐道:“我估摸时日张公就要到了,你快去西门外驿亭处等候,若是接到了,便立刻更换衣衫,赶到王宫中来,决不可让第三者看到了,知道了吗?”

    “喏!”李从珂赶忙躬身领命,李嗣源看着义子离去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快步向宫内走去。

    李嗣源过了数重门户,来到一个清幽的院中,那院子面积也不甚大,但鱼池、游廊、假山、藤木却布置的错落有致,一眼望去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散乱,极有层次感,每走一步便有不同妙景,不过方圆数十步大小的一个小院子,竟然好似一座大宫室一般,显然当年设计建园之人胸中颇有沟壑。李存勖对这园林曲艺之道都颇有造诣,每次到魏州来都住在此地。可此时的李嗣源心情烦乱,半点也看不出其中妙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游廊,进得屋来,对外间的侍女问道:“大王现在如何?”

    那侍女满脸都是愁容,恭声答道:“吃了几口粥便睡下了,现在已经睡着了,总管可是有事,小人便去叫醒大王!”

    “不必了,某家在外间看看便好了!”李嗣源赶忙阻止了侍女的行动,放轻脚步,来到门旁,小心的向躺在床的李存勖看去,只见经过这些天伤痛的折磨,李存勖本来饱满的两腮已经深深的凹陷了进去,颧骨高出,他那双本来就颇大的双眼就更显的硕大了,本来被阳光曝晒而来的健康橄榄色现在也变成了病态的苍白。李嗣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从床的这个病夫身找到了过去那个象雄鹰一般刚勇矫健的大王的影子。看到这一切,李嗣源不禁心中一酸,眼角竟然湿润了起来。

    “邈佶烈,你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外面作甚,快些进来!”里屋突然传出一个柔弱的声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李存勖醒过来了,他看到李嗣源站在外间,便低声召唤。李嗣源赶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挤出笑容前道:“臣下方才见大王睡着了,本欲待会再来觐见的,没想到却惊扰了,罪过罪过!”

    李存勖见到重臣进得屋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李嗣源赶忙抢一步,按住主道:“万万不可,您伤势尚未痊愈,若是迸裂创口,只怕又有反复!”

    李存勖拗不过李嗣源,只得重新躺下,摇头叹道:“回来之后,在这榻也躺了不少时日了,可还是这般躺在榻,动弹不得,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觉得一日不如一日了。邈佶烈,某这次只怕是不成了!”

    李嗣源见状,赶忙劝慰道:“大王千万别这么说,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不要说这等重创,您只需在宫中静养,外间事务自有我等处置,绝出不了差错!”

    李存勖却好似未曾听到李嗣源的劝慰一般,自言自语道:“我沙陀男儿,本就是草原的雄鹰,死于战阵之倒也是寻常之事。只是先王所遗三矢,所成者只有其二,尚有梁贼未灭,我即位以来,身先士卒,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番局面,可现在……”李存勖说到这里,平日里坚毅无情的眸子里也泪光闪动,却是英雄走到了末路。李嗣源见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屋中一时间静寂起来。

    过了半盏茶功夫,李存勖突然沉声问道:“邈佶烈,去晋阳请张公的使者去几天了?”

    李嗣源微微一愣,看到李存勖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坚毅,赶忙低声道:“已经去十四日了。”李存勖口中提到的张公便是河东监军使张承业,此人本为前唐内供奉官,由于多次前往河东李克用军中宣旨,后来便留在河东军中担任监军。此人虽为宦官,但却并无唐末时宦官的贪婪、凶险的恶行,为人刚直,对李克用竭忠尽智,李克用对其也十分信重,天复三年时,昭宗下诏于天下各镇,令尽诛杀监军之宦官。李克用便将其隐匿于斛律寺中,斩他罪囚以代之。李克用去世之后,张承业亲扶李存勖即位,其功在文臣之中几为第一,李存勖也对其十分敬重信任,连年出兵在外,根本之地晋阳便由其镇守,口中提到张承业时也呼其为张公而不直呼其名。此次他受炮伤极重,回到魏州后便立刻暗中遣人将张承业招来,以备不测。

    “嗯,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到晋阳约需五日,算处置西都的时日,也就是这一两天就到了!”李存勖叹了口气,脸现出一丝焦虑,经过多年在生死间的历练,他此时对自身状况已经有了一种自然的感觉,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将这个最值得信重的忠臣调到自己身旁,毕竟作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张承业篡夺王位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婢女的通报声:“禀告大王,张特进已至,在门外待诏!”

    李存勖闻张承业已至,不由得喜动颜色,急声道:“请张公入室!”

    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一条紫衣汉子,那汉子体型魁梧,纀头下两鬓斑白,颔下光滑,容貌甚伟,正是河东监军,权知军府事张承业,其进得内室,看到躺在榻的李存勖,哭拜于地道:“仆受先王之托,誓为国家除汴贼,不意大业未成,而大王如此,百年之后,仆何颜于地下复见大王!”说到这里,张承业已经语不成声,伏地痛哭不止。

    李存勖见张承业如此,也不禁两眼通红,强从榻起身扶起张承业道:“七哥张承业家中行七,李存勖以兄长事其,故称其为七哥不必如此,吾今日招汝来,所为有二事:其一,梁贼新得火器,威力甚大,吾辈当有所备之;其二我身负重创,只恐时日不长,后继者何人须得有备。七哥乃先父托孤之臣,不知以为如何?”

    张承业闻言,不假思索便答道:“梁军所得之火器,某也有所耳闻,此乃淮南吕方所制,其声如霹雳,威力甚大,随铁甲数重,也当不得其一击。然形制沉重,进止不便,若是攻城守寨,自是厉害,但若用于野战,只恐不能挥其所长,依臣下所见,当悬以重赏,遣细作扮作客商暗中购买样品,若是当真好用,则令工匠加以仿造便是,至于大王身后之事,这有何疑问?魏王贤明,自当继承大业,老臣自当拼死争之!”

    李存勖闻言微微颔,脸现出安慰之色。一旁李嗣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李存勖在杨刘受重创之时,先表示其子继岌年齿尚幼,不是继承大位的人选,并且暗示应该由自己来继承大位;但回到魏州之后,便立即将张承业招来,将自己身后事托付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狗,对自己提防的用意是昭然若揭。这时,李存勖转问道:“那总管以为如何?”

    “张公所言正是正理,末将并无异见!”李嗣源沉声答道,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李存勖见状,便自顾与张承业商量当如何调动诸将,以尽可能减小李存勖亡故之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李嗣源站在一旁,耳边传来两人的谋划声,却仿佛局外人一般。李存勖毕竟重创之后,身体困乏,片刻之后精力便困乏起来。张承业看在眼里,赶忙告退,张、李二人走到宫门时,张承业对李嗣源拱了拱手,沉声道:“李总管,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你我皆受先王大恩,须得同心协力,一同辅佐大业呀!”

    “那是自然!”李嗣源答道,他知道张承业多有权谋,方才那话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便停住脚步,等待着对方的接下来的话,果然张承业稍一沉吟,低声道:“依某家所见,如今大王病重,众心惶恐,当将周杨五周德威小字杨五从幽州调回,以重军威!”

    “张公所言甚是,某并无异议!若无其他事,某去巡视军营去了!”李嗣源对张承业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在他的心里很明白对方这般做的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凝聚军心,不如说是为了防备自己。毕竟自己身为晋军将,威望地位在晋军之中唯有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所能比拟,而且此人素来与自己不和,若能将其调到魏州,自然能分自己手中兵权,与自己形成互相制衡之势,的确是一举两得。调动周德威这等大将的决定,张承业定然是已经先得到了晋王的允许,一想到这些,李嗣源的嘴唇便滑现出一缕自嘲的微笑:“这个年头,当一个纯臣也不是那么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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