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赶到了西海城。



    西海城依旧是很热闹,比较畸形的热闹。



    热闹的是官吏,枯寂的是百姓。



    就像是后世封建王朝要迎驾,官吏为了营造出所谓太平安稳的氛围,雇佣一大群的民众在天使周边演戏……



    因为张辽带了节杖。



    千石等以下,可以先斩后奏。



    只不过,在西海城当中很多人还不以为然,觉得只要不当出头鸟,不去故意挑衅张辽,基本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更何况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张辽就算是再怎么样,也是法不责众……



    还能将西海城上下官吏全数斩了?



    开什么玩笑?



    真要这么做,就算是骠骑那边说得过去,大都护不会找他算账?



    因此大家都懂。



    收敛一点,给张辽几分面子,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因此这西海城,便是重新热闹起来了。热闹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这经济民生有多么的好,而是为了给吕布转运各项物资,在这里集中了大量的牛羊车马,粮草器械,以及为了转运这些物资所必须的人力。



    人数一多,事情一杂,对于官吏系统,就是一个重大的考验。



    官吏指望着地方能够自行处理,就像是后世游戏一样点一点鼠标,发一个行文,然后便是可以让办事的百姓自行去办,而官吏只要最后盖着章的文档归个档就好了。



    可现实是百姓不知道要去哪里办,而且很多事情百姓根本办不了,然后又重头跑回来找官吏,官吏还会因此而不耐烦,表示这不是说了好多次了么?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都是猪脑子么?



    往来往复之间,事情就耽搁了,卡在那边,于是西海城就『繁华』起来了,『热热闹闹』的都是人和事。



    为了供应给吕布所需,各地有不同的车辆牛羊在这里汇集,有的物资在仓廪之中堆放不下,甚至放到了街道和城外。虽然说这一段时间雨停了,可终究是一个隐患。各地民夫汇集于此,每日里谁听谁的命令,后勤找谁要,住哪里等等,构建成为每日都是扰攘不息的嘈杂声浪。



    如果说李儒还在,那么作为有足够经验的老牌谋士,自然可以对于这些事项进行调配,可惜吕布只管着自己要爽,要作战,而将这些原本是应该安排好的事情直接丢下不管,最终就导致了后续的问题越发的紊乱,就连在西海城的官吏之间,也是为了后勤的事情,整天争论不休,摩擦不断。



    张辽便是在这样越发混乱的时候,到了西海城。



    这也是给张辽的第一个大坑……



    这些事情张辽不可能不管,但是如果说管了太多,一方面是会消耗太多的时间,光那些繁杂的账目就有可能需要几个月才能核对清楚,还未必都能准确,因为在前期有太多的东西是没有建立账目的。



    另外一方面则是彰显出自身的重要性,毕竟不搞清楚这些物资账目等等,就无法给前方的吕布送去物资,没有物资吕布就有可能出问题,因此就等同于这些人将自己和吕布,甚至和前线所有兵卒都挂上了钩。



    一旦张辽动手,他能担起这个责任来么?



    张辽若是小打小闹,那么就是几个人的事情,就像是抓阄一样,真要谁倒霉,摊到谁就是谁了呗,至于其他的人也就自然保存了下来。



    对付民怨么,不都是这样么?处理几个官吏,表示罪责都在这几个官吏身上,其余的人就可以喘一口大气了。



    张辽到了西海城之后,出示了手中的节杖,然后下令让自己带来的军校开始接管西海城的城防,罢免了原本的守军将校,然后没有立刻去大都护府,而是直接开始厘清物资。



    清点现有的,可以发出的物资。



    原本在西海城内外的临时营地,各种乱七八糟的物资堆放,牛马车队的吵吵嚷嚷,时不时爆发的各种小摩擦,官吏之间的推诿踢皮球,不是说没有人,而是想要办事情的人被不想办事的官吏拖累着,各个方面的效率都很低,就连普通的累积清点工作,都显得迟缓且散漫。



    好在张辽本身也算是能文能武,直接冲到了现场,没有将时间花费在那些杂乱无序,并且混乱无比的账目核对审查上,而是直接开始让手下带着人清点现有的物资,另外建档,然后派遣护粮军队往前方派送。



    虽然说张辽不赞成吕布出兵,但是张辽依旧是让这一批的物资发出了。



    于公。



    不管怎么说,军粮是必须的保证的,即便是这一场战争并不符合规矩。如果说真的导致兵卒因为粮草问题供给不足而最终导致战败,那么在西域之中肯定就会有不少人开始琢磨一些有的没的。



    为了不让西域出现更多的麻烦,保存一定量的军事力量是毋庸置疑的必选项目。



    于私。



    张辽内心深处,还存有一点希望,希望吕布只是被蒙蔽了。是魏续的问题,还有其他官吏的问题,吕布依旧是那个曾经在篝火边上一同分食山芋的莽撞汉。



    可是随着了解的深入,张辽心中的希望,便是越发的灰暗起来。



    在送走第一批的粮草物资之后,张辽便是到了西海城守的衙门之处,先行召见了直尹监的一个人。



    张安。



    张安来的时候,张辽正在准备吃饭。



    在衙门节堂的堂前,坐在堂外的木阶上。



    兜鍪放在一旁。



    脸上有一圈因为尘土和汗水形成的印子,似乎简单的擦拭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完全去除。头发有些散乱,扎着的发髻上的纶巾脏兮兮的像是抹布。一身的戎甲未卸,尘土还附着在盔甲之上,显得陈旧且肮脏。战刀就横置在堂前的食案边上,皮鞘也是用旧的,并无半点额外装饰。



    张辽看见了张安,招了招手。



    张安将目光收回,恭恭敬敬走上前去见礼的时候,微微瞄了一眼张辽的食案。



    粗麦大豆饭。



    腌菜。



    酱汤。



    就这些,其他的没有……



    张辽咀嚼着粗麦大豆,似乎并不觉得这粗麦大豆有什么难以下咽,大口扒拉着,然后一口饭一口菜,配一口酱汤,碎屑从嘴角落下也没有在意,显然是饿得有些狠了……



    因为事情太多,原本应该是早上吃的拖到了临近晌午。



    饭菜本身就不多,张辽很快就吃完了,拿着酱汤咕咕漱了漱口,也没有吐出来,而是直接咽下去了,然后摆摆手,让侍从将食案拿下去,随意的用战袍的袖子擦了一下嘴,转头就问张安道,『西海城中,有多少人是可以用的?』



    张辽问得很直接,硬邦邦的顶得张安一愣。



    张辽他没有时间绕圈子了,他必须尽快的将西海城稳定下来,然后再去寻找吕布。



    他原本不是要来给吕布擦屁股的,结果现在不得不擦这坨……



    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将歪掉的西海城扳回来,能救多少百姓就救多少,越多越好……



    而这一切,需要真正办事的人,依旧正直的官吏,才能做到。



    张安看了一眼张辽,『下官……这个,不知道将军……』张安不知道张辽所想,也不清楚张辽是要做到哪一步,所以他有些担心。



    张辽摆手,『勿需多虑,来西海之前,贾使君将你姓名告知于某……』



    贾使君,是贾诩?张安心中琢磨着,可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你不放心?』张辽缓缓的说道,『这一次我前来,不是为了大都护,而是为了西域之中所有的汉人!』



    张安目光一凝,抬头看着张辽。



    『我清点过物资了,虽然不能尽数,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一点,』张辽的声音有一些低沉,『仓廪见底了……我发现有的人已经朝着周边的百姓下手了……一切必须尽快结束!如今是春时,万物生发,多少还能撑一点,等到夏秋没了吃食,周边树皮草根都会刨了!真等到那个时候,百姓将死伤无数!因此需要立刻将西海城稳定下来,恢复民生,春耕放牧,都要做!我一个人做不来,要有人帮我!陇右会送来一批粮草和牛羊,但是这些不是要送往大都护那边的,是为了这里的百姓……』



    『大都护那边……』张辽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大都护那边……我去劝说……但是在西海城内,我急需人手,真正能办事的人手。贾使君既然将你的名字给了我,就说明贾使君信赖于伱。我也愿意相信你,你来说,在西海城中,还有几个人能用?』



    张安抿了一下嘴,拱了拱手,没有直接回答张辽的问题,而是缓缓的说道:『都护府中所属吏员,将军要如何处置?』



    『其中可有要保之人?』张辽问道。



    张安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这都护府之中上下,皆为魏将军一手操办……』



    『明白了……』张辽看着张安,点了点头,『他们就快到了,你且到一旁稍候。』



    张安应了一声,往边上站了站。



    不多时,就有脚步声传来。



    张辽抬眼一看,不由得哑然而笑。



    西域的春天,气温还是不很高,温差渐渐拉大,中午会比较热,到了夏天的时候,中午恨不得光膀子,晚上却要穿长袍也不是稀罕事,所以当下时令来说,基本上来说大多数人都是穿着厚衣。



    在没有空调的汉代,热是热大家,冷则是冷穷人。



    因为穷人没钱买衣服。



    这些大都护府的大小官吏基本上都不是什么穷人,这一点张辽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但是如果仅仅从今日的衣装上来看,这些人则是简朴的可以。



    各个都是丐帮的简易版。



    和这些人一比,张辽都是鲜亮了!



    这些人衣服基本上都是陈旧的,至少是过了好几遍的水的那种水洗旧布,甚至有些不合身,迫使不少人小心翼翼的收着肚皮,唯恐旧衣服被自己的肚皮崩裂了。



    汉代没有非常有效染料,很多染料都会随着水洗不断地褪色,鲜亮的衣物一般只能穿两三次,颜色就会褪去,所以很多富贵人家衣服做出来了之后便是只在外面穿一次,水洗之后就根本不穿出去了,然后水洗三次以上就扔了。所以忽然要找出这么多旧衣服来确实不容易,也就顾不上什么大小长短,合身不合身的问题。



    张安站在一旁,默默的低下头,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对于这些人的厌恶之色流露在外,他不清楚张辽接下来究竟是要怎么做,但是张安清楚,如果说不将这些大都护府之内的这些官吏都清除掉的话,即便是张辽当下在西海做得再多,等张辽拿着节杖离开之后一切又会恢复成原本的污浊模样。



    至于他是否出手帮助,或是帮助张辽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张辽的决心究竟有多么大……



    如果不处理完这些人,这些人等张辽一走,就会脱下身上的这些破旧衣裳,然后光鲜亮丽的衣袍继续穿上,价值百万的饰品继续戴上,忠义仁德的言辞继续说上,于是西域一切都好,物价都平稳,百姓都幸福,根本就不会有人穿不上衣,吃不起饭,上上下下都有房子,还有车子,甚至还可以闲着房子车子拿出来出租。



    确实,如果和当年雒阳兵灾,河洛一带流离失所的状况所相比较,西域西海城的如今百姓生活状态多少是好了,可是所有人也都清楚在西海城之外的那些偏远的村寨,依旧是有被欺压,被杀害的百姓!



    可就是不能说!



    之前敢说的,都被这些人害死了,罪名就是妄议诽谤。



    没错,不能因为一点坏处,就否认所有的好,但同样的,也不能说因为有一些好的,所以一切都是好的。



    这样的一群人,将西域所有的荣耀几乎都抹去了……



    一帮都护府的官吏,从主簿为首,身后跟着从事,书佐,吏员等等三四十人,几乎占满了院子。



    都护府主簿声音浑厚,缓慢,『卑职见过将军。』



    张辽点头,问道:『西海如今乱象频生,民众苦痛,百业疲敝,汝等可有话说?』



    都护府主簿一脸正气的说道:『启禀将军。自卑职任主簿以来,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西域百姓之苦,卑职明白,更是铭记于心。卑职自任职起,就以西域之振兴,西海之安泰为己任,然卑职力量有限,难免有照顾不妥之处,亦有一些蠹虫为害,假借都护府名义,也都在一一追查……』



    『哦?』张辽笑道,『那么,是谁?』



    主簿飞快的瞄了张辽一眼,『回禀将军,经查,是前一段时间事务繁杂,人手不足,故而经报大都护首肯,临时招募了一些协管小吏……』



    『哈哈,又是大谁何?』张辽发笑道。



    『呃……正是……将军英明……』主簿眼神翻动,脸上依旧是一片正气,『大谁何不明规矩,急切求成,办了错事,此亦为下官之失察之过也!下官甘愿受罚,绝不推诿!』



    话说的似乎很是坦诚。



    也很顺溜。



    张辽不置可否,又是说道:『大都护既然出兵,为何后方如此杂乱?西海城外村寨为何被袭,死伤无算?』



    『大都护出战,仓促匆忙,周边又有马贼侵扰,多番冲击,』主簿声音平稳,就像是在背诵经文,『然我等坚定信心,团结一致,遵从大都护之令,协调地方,逆势奋进,勇毅护卫西海不失……』



    主簿开了口,便是滔滔不绝,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显然是对于这一套的说辞非常熟练。



    张辽听着,瞄了了一旁一直都低着头的张安一眼,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晴朗。



    湛蓝。



    可是就算是如此,依旧不能平复张辽看见眼前的这一堆污垢而翻涌起来的恶心感觉。



    真当人是傻子么?



    穷困得连衣袍都补丁的人,脸上的油光便是多少粉尘都遮不住!



    还有那个肚皮,真是勤勉辛劳的人能够养出来的?



    主簿继续讲着,讲到了西海城外的那些村寨之事,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充满了悲痛哀伤,『……西海之处,尤有众多不足,一则发展不快,部分百姓依旧是衣食不足,二则交通不畅,多有路段未能修缮,三则之前西域遗留问题尚未解决……』



    张辽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你当我傻么?』



    主簿一愣,瞪着张辽,显然对于张辽不按套路出牌很是不能理解。他都已经多次的抬出了大都护的名头了,怎么张辽还不依不饶的这个样子?



    难不成张辽都不顾忌大都护的威名了?



    怎么可能?



    张辽怎么敢?!



    大都护的职级可是比张辽的要更高!



    张安也抬起了头,看向了张辽。



    张辽站起身,顺手提起了战刀,握着刀鞘,慢慢的走到了主簿面前。



    主簿连忙将头低下,其余的都护府的官吏也跟着低头,不敢直视张辽,只是见到张辽手中的战刀刀鞘轻轻的随着张辽的步伐碰撞着战裙甲片。



    『哗啦。』



    『哗啦……』



    张辽一步步走近。



    主簿的心,随着张辽的步伐,一点点的提了起来。



    『来西域之前,某还心存侥幸。』张辽叹着气,站到了主簿跟前不远处,『心想着不至于……尔等应该不至于如此欺瞒大都护,不至于枉顾骠骑大将军之恩……』



    主簿低着头附和着,『不至于,定然是不……』



    刀光猛的一闪!



    主簿的身体还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脑袋却随着刀光飞了起来,咕噜噜的掉到了地面上的时候,整个身躯才向前重重的倾倒下去,喷涌出来的鲜血将堂前木阶之处染得一片艳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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