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之后李亚东看得愈发清晰,那些竹篮或箩筐里装的哪里是菜啊,根本就是垃圾,譬如白菜,它不是整颗的,而是一瓣一瓣零散的,且上面到处都是虫眼不说,还蔫不拉几,绿中泛黄。

    就好像有时候逛菜市场在地上看到的那种别人丢弃的废菜一样。

    但就是这种菜,居然遭到了哄抢。

    而客人们也明显知道这菜不好,全都蹲在盛菜的器具旁边“挑三拣四”,使得买菜的小贩白眼直翻,还不时嚷嚷一句“诶~买不卖啊,不买别乱翻”。

    搞的好像那是宝贝一样。

    何树清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没有黄瓜,即便有,李亚东也不可能吃得下。

    那些番茄明显都烂了,但依然有客人不停地往手中的菜篮里捡。

    而李亚东很容易在他们大多数人身上找到共同点——他们都穿着灰白色的厂服,左胸口袋上方用白色丝线绣着四个小子——灵溪酒厂。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乱七八糟的,这里是做买卖的地方吗,还不赶快散了!”

    大家完全没意识到巷子里多了两个衣着光鲜的人,直到何树清怒喝一嗓子后,才齐刷刷地扭过头来。

    紧接着一瞬间,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有种担忧,有种尴尬,有种羞耻,也有……些许的愤怒。

    “走吧……”

    但他们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表达,只是拉起身旁孩子的手,挎着或许已经挑好的一些菜,又或者空空如也的菜篮,默默地转身,然后离开。

    “还有你们!哪里跑过来的,像话吗,跑到我们镇上卖这种烂菜!”

    “呵呵……您别生气,这不是最近菜有点缺货吗,我们错了,这就走……”

    “是啊,您有所不知,今年闹旱灾,乡下没收成,别说这里,市区里好多人也吃这样的菜……”

    小贩们陪着笑脸,挑起还没卖完的菜,赶紧闪人。

    两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小巷,瞬间寂静了下来,留下的除了一些实在烂得化水的菜叶外,还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不得不说,何树清真是一个很有“威严”的干部。

    “何镇长,南方今年闹了旱灾?”李亚东问,看不出喜怒。

    “那可不?大旱灾呢,不然大家伙儿哪里会买这种烂菜?”

    “灵溪酒厂以前有多少职工?”李亚东又问,依然无法从表情上判断出内心情绪。

    “哟,那还真不少,将近一万人左右。”

    所以这个镇上有三分之一的居民都在灵溪酒厂工作……当然,是以往。

    而现在,酒厂倒闭,很明显,他们失业了。

    “何镇长,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在这边待了8天,期间下了三场大雨,昨天路过徐闻时还看到一座桥被冲垮了。”

    “这……”何树清的脸色瞬间便得极为尴尬。

    与他相比,钟云路就聪明得多。

    他知道对方聪明绝顶的人物,某些事情只要看见,许多东西也就无法掩藏了,干脆没跟过来找不自在,只是站在过道的另一头唉声叹气。

    “我以为你之前说的酒厂债务清晰,只是小欠了120万,无其他转让责任是真的。”

    “是真的呀!”何树清连声道:“李董,您放一百个心,除了那120万外,酒厂确实没有其他负债,这个咱们可以写进合同的!”

    “那酒厂原先的一万名职工呢?”

    “这事你完全不必担心,知道您和胡总要做大企业,搞现代化管理,所以我们已经都搞定了。”

    “哦?怎么搞定的?”

    “让……他们下岗了。”

    果不其然,李亚东猜到就是这样,否则上万名职工的善后问题,岂是那么好解决的?

    再没什么能比一张“下岗证”更适应于当下的情况了。

    上万个家庭,或许还不止,而灵溪酒厂存在了30多年,最早的一批工人至少已经过了50岁。

    将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酒厂,到了这般年纪突然下岗,甚至连重新学一门手艺的时间都没有……

    你让他们,何以为生?

    也难怪看似环境优美的灵溪镇中,市区菜场里扔掉的垃圾却迎来了市场。

    蓦然一想,心中悲切。

    更令李亚东感觉五味杂陈的,则是刚才那些酒厂职工们的态度,他们……终究接受了这个事实。

    已然做好了为小镇的未来、为国家大业,牺牲掉自己的想法。

    这样一想,心生敬佩。

    放眼全世界,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工人了,他们曾经辉煌与灿烂过,不管是“工农商”也好、“工农·红军”也罢,他们都排在第一,而眼下繁华落尽,他们又选择了悄然隐退。

    是那样可爱的一群人呀!

    怎能见他们受苦?

    李亚东此刻只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他深知这场浩劫的巨大影响。

    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事情发展到这里,李亚东还哪里不知道,他从进入小镇开始,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虚的,面子工程,很明显何树清提前肃清过,将那些自觉碍眼、或将影响这笔生意成交的东西,隐藏到了幕后。

    “走吧,去酒厂,我要见厂长。”李亚东说。

    那个杵在他身后,都没敢走过来跟他对话的副厂长,他估计难堪大用。

    “哦,走走,但……李董,厂长,他不在。”

    “不在?”李亚东蹙眉问,“去了哪里?这种事情都不回来的吗?”

    酒厂转让的大事,一把手居然不出面,那还谈个鬼?

    “应该是有些事情搞耽搁了,我听说日苯那边最近在发地震。”

    “日苯?”李亚东眉头一挑,“他出国了?”

    “嗯,厂子不是面临破产吗,他说心里郁结,想出去散散心。”

    “何镇长,你应该没去过日苯吧?”

    “哦,还真没。我跟他不一样,有行政官职,出国很麻烦,各种手续,能烦死个人,而且我也不太乐意去。”

    “怪不得,去过日苯你就知道,那边基本每个月都发地震。”

    何树清:“……”

    “去了多久?”

    “快……三个月了。”

    “那我知道了。”李亚东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人渣败类,说的就是这种人。

    90年代的下岗潮中,虽然数千万的工人遭受到了灾难性的伤害,但也有一小撮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这一小撮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笨点的,如同这个厂长一样,知道工厂难以为继,迟早要倒台,于是便趁机捞够了下辈子的华荣,躲到国外,从而加速了工厂的灭亡。

    李亚东之前看过一篇报道,一个最终被抓回来的人,他说的一番话,应该能代表这个群体的整体心理——我为工厂操劳了一辈子,上面说不搞就不搞了,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那些是我应得的!

    所以譬如灵溪酒厂,那一万名员工,他们应得的又是什么?

    就是那张珍藏在锈迹斑斑的铁盒里的、然后在某个黄昏时分,趁妻儿不在,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翻看一下,摩挲一阵儿,继而心生荣耀的东西?

    第二类是聪明点的,他们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个历史事件,然后费尽心机将工厂弄破产,继而利用关系和政策,私人再将其用很低廉的价格买下来,实现彻底私有化。

    这种人已经不是人渣,而是毒瘤,国家的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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