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七日,那一天的事苏严没有再提,苏涟的罚也作罢。再过两天就是祈仓节了,苏家作为南云第一大族,自然少不了要出钱出力准备祭典贡物,铺天盖地的杂事一冲,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一天放堂以后,苏澜和华松像平常一样说笑着往回走。临近祈仓节,各家要采办祭品等等一众物事,方圆几十里的商贩都向南云城集中,城里渐渐热闹了起来。很多人家把半年来准备的各种小玩意搬到城里,期待着能在这几天卖个好价钱,供足直到过年的用度。

    “喂,后天晚上一起去看祭典啊?”华松看着热闹的人流,笑道。

    “你怎么和涟儿一样闲,看了这么多年还不嫌烦?”苏澜看着华松百无聊赖地把手里的布包抛来抛去,也笑。

    “难得一年才有一次的热闹活动,怎么能缺席,和你妹妹说好,咱们放堂以后直接过去。”

    “行,难道是今年又迫不及待想吞羽毛?”苏澜嘴角微微一翘。

    “嘿,我说你小子怎么还记得,你妹妹这么整我,你竟然还助纣为虐。”华松表情一滞,很是恼火。去年祈仓节上苏涟把一团羽毛蘸上酱油塞在烧饼里送给了华松,那一口的无穷妙味华松到现在也没忘。

    “你自己拿面具吓她,天道好轮回,我倒觉得刚刚好。”苏澜笑眯眯地道,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觉得很是好笑。

    “哥!”正说着,转角处忽然跑来一个白裳子的少女,人还没到,银铃般的笑声先随着风送了过来,正是苏涟。

    “嘿,这丫头怎么来了。”华松脸一黑,正说到自己的糗事,正主就大大方方地出现了。

    少女跑到近前,拉起苏澜的胳膊,道:”哥,还没陪我买后天的饰物呢。”祈仓节在南云几乎算得上和新年比肩的大节,这天晚上去看祭典的人都是要穿得焕然一新,以求一个好兆头。每到节日之前,苏澜都要配苏涟在城里挑几个漂亮的饰物。

    苏澜笑道:“不是还有一天吗?怎么这么着急?”

    少女一噘嘴:“就一天了,明天好东西就该卖完了,我和娘说了,今天晚上咱们在城里转一转吧。”

    华松心情很是不好,黑着脸一挑眉,道:“就是想要找个理由玩吧。”

    苏涟对着华松做了个鬼脸:“是想要考虑一下今年你吃什么好。”

    华松大怒:“你这丫头怎么也记着这茬。”说着便要去抓苏涟,可少女灵力修为远高于华松,纤细的身子轻盈如燕,轻轻一摇便躲了过去。少女藏到了苏澜身后,又是一个鬼脸:“嘻嘻,抓不住还非要丢人。”

    苏澜微笑着摇头:“你们俩每次凑到一起非要这么闹一通么?”说着,他对华松道:“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一起转一转好了。”

    说到这里,华松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行,家里的事情还没做完,这几天不加紧到时候就看不了祭典了。”

    华松在家中年纪最长,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年幼,每年祈仓节的诸多事情大半都落到了他身上,恐怕明天的禳神之仪也是来不成的。苏澜深明底细,拍了拍华松:“那就把好戏留到后天吧。”

    “嗯,后天好好玩一通啊。”华松笑了。

    苏涟在旁边嘻嘻一笑:“到时候可准备好大饱口福。”说着又是一闪身,躲过了华松气急败坏的一抓。

    天空染上了半缕暮色,街市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少年们的笑容在小城祥和的薄暮里泛着柔和的温度。苏澜想,也许幸福的全部就是这样平和漫长的日子了吧。望着挥手走远的华松,他微微笑了。

    “喂,哥,对着那家伙傻笑什么,快走啊。”苏涟早就等不及了,抱着哥哥的手臂使劲拖向商市。

    “唉。”别了苏家兄妹,华松满心遗憾地往家走,一想到明天的禳神小祭也看不成,心里就有些郁郁。所幸到了后天事情应该都能办完。

    今年可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丫头。

    想到这,华松似恼非恼地摸了摸鼻子,苏涟去年看自己出糗上蹿下跳乐得直蹦的样子又浮现了出来,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也不知道苏伯母是怎么生的,苏澜那小子性子这么稳,却有了个鬼机灵的妹妹。”

    街角一转,进了一处僻静的巷子,天黑了下来,小巷已经半是阴影。华松正喃喃自语,忽然被岔路口的什么人直直撞了一下,然而那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错身走了过去。

    华松皱了皱眉,但也不太在意,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半边衣袖上沾满了血迹。

    他心中惊了一下,冷汗冒了出来,回身望了望刚才那人消失的街角,犹豫了一下,咬牙追了过去。

    “嗒。”

    “嗒。”

    只是傍晚,小巷却静得出奇,华松第一次觉得黑暗的巷子静得如此可怕,每一声脚步都要让心跳扼住半刻。

    突然,他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脆响,于是下意识地低头。

    一具枯骨。

    骷髅的衣饰有些朽烂了,但依稀还能看得出天青色的样式。

    呼吸几乎滞涩,他豁地向小巷深处望去,本应平整的道路上是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阴翳里静静地勾勒出人的模样。

    枯骨,枯骨,还是枯骨。

    一具具骷髅有的似是还在挣扎,有的握着残破的长剑,甚至还有相拥而死,互相刺穿了对方的胸膛。

    冷汗一点点溢出,恐惧达到了极点,他踉跄着逃出了巷子。

    柔和的烛火,宁静的叫卖声,大街上的行人安然来往,仿佛刚才的世界只是幻梦。

    华松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冷静了一点。

    刚才那样的衣饰竟像是苏家的服饰,可如果是死去多年的骷髅,怎么会在城中这么久没被发现。

    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闪过,有一瞬间,头裂开一样地疼。

    他晃了几晃,勉强站定,忽然发现方才站着血迹的衣袖平整光洁,那触目惊心的鲜红竟不翼而飞。

    少年瞪大了眼,仔细摸了摸衣袖,没有一点浸湿的触感。

    “怎么会......”他犹豫着望向漆黑的小巷,想要离开,可一想到事关苏澜和苏涟,又觉得必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于,华松一跺脚冲进了巷子,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少年却愣在了刚刚逃离的地方。

    没有骷髅,也没有血迹,巷子里空空如也,平整的石板路上没有一丝痕迹,仿佛只是这平凡小城的普通一隅。

    平时南云商贩集中的街市也不过零零星星一条街,但祈仓节前后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不算宽阔的石板路挤满了各路摊贩,街上人流涌动不绝。

    “哥,这个好吃。”苏涟把一个小糖人举到了苏澜嘴边,还不忘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一个。橘色的半透明糖液凝固成一个漂亮的杂耍小人,在木签上做出攀登之状。苏澜苦笑着接了过来:“别人买来都要小心翼翼保护半天,你倒是直接暴殄天物。”

    苏涟小嘴一撇:“这么好吃,为什么还要等。”

    “好,好,”苏澜苦笑,他知道等苏涟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就要后悔了,包好糖人“以备来时”,苏澜道,“看到中意的了吗?”

    苏涟眉毛微微蹙起:“每年都是那几家,一点新意都没有,不好看。”

    苏澜也不急,陪着妹妹在街市中慢慢挑选。南云毕竟是小城,来这里的首饰商大多是附近的小摊贩,做不出什么精巧奇特的上品。苏家近年来越发固于一隅,与附近繁盛城市种种生意往来都几乎断绝了,因而很难为这种事命人采买。

    “说到这五行谷与奇门道的恩怨啊,那可是绵延日久了——”

    走着走着,只见转角一处茶馆聚了不少人,苏涟眼睛一亮:“哥,说书的,快走快走。”

    兄妹两人挤进茶馆,这茶馆地方不小,但也人满为患,苏涟跳了几跳都看不见中央,急急忙忙往里挤,苏澜只好在后面连连道歉。茶馆里一多半的看客都是本地人,刚要发火,见到苏家大少爷,也就压了下去。

    “——这还得从两百年前东土那一场天地奇变说起。那一日整个东土有地裂之感,血光辉耀千顷,有奇宝从天而降。这宝贝可不得了,那是上古神灵辟邪驱魔之利器啊。嘿,这一下,引得四方群雄并起而争,真个是风起云涌,龙腾虎跃——”

    有苏家的名头在,苏涟也没费太大力气就挤到了前面,只见正中央摆起几案,一个瘦削的老者立在后面,这老者红光满面,留着一绺长髯,举手投足很是利落。他故意顿了顿,见众人都注目以待,他微微一笑,右手一扬:“一番明争暗战之后,能留下的所剩无几,其中最为抢眼的一共有三方势力——九龙玄天宫少宫主云逸,奇门道的继承人洛九风,五行谷的少谷主穆月。”

    “嘿,为什么都是些小辈啊?”一旁有人禁不住出声。

    老者点头:“这话问得好,其实这东土之地乃是九天上仙的府邸,若是上古三宗的老辈大人物入了东土,多半惊扰了神明,这可是有灭顶之灾啊。”

    “九龙玄天宫一向大气,圣元峰上奇珍异宝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是这一次的宝物也不怎么看得上,云少宫主风度超凡,见争之不雅,早早便退了出去,说只要一赏此宝便好,于是洛九风和穆月定下东土星神峰三斗之约。”

    “喂,哥,最后谁赢了呀?”台中央那说书老者口若悬河,还在渲染两人争斗的浩大声势,苏涟急不可耐地向苏澜道。

    苏澜微笑:“说出来,听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哎呀,哥,快说,快说嘛。”

    “那一样宝物据说本是放在星神峰上,因为两人不愿累及门派之好,约定不相示于人,胜负仅为两人之间所知。峰下的人只觉峰顶灵力激荡不断,直到第二日夜间突然消失。然而,最后下到山下的却只有洛九风一人。”

    “啊?这是说?”

    苏澜点了点头:“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以讹传讹,谁也不知真相如何。大家大多说最后洛九风携宝下山,只字不提穆月的踪迹,五行谷的人搜遍星神峰也未见痕迹,确信是洛九风害了穆月,五行谷传承一向苛刻,想要找到合适的传人本就艰难,穆月又在当时号称千年不遇之奇才,这笔仇如何能够忍下。自此以后,两家关系来来往往中渐渐恶化,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其实无论传说是真是假,奇门道不仅是灵力路数合一个“奇”字,行事也历来古怪,门中弟子很多性情怪异,甚至随性滥杀无辜者亦有。五行谷虽不似九龙玄天宫正气浩然,也很难容得下这种做法,关系恶劣很容易理解。

    苏涟性子活泼,说着说着就忘了压低声音,周围的人正听得兴起,结局忽然钻进了耳朵,脸色就有不豫,只是碍着苏家的面子不好发作。幸而苏澜敏锐,赶忙道了个歉,把苏涟拉出了茶馆。

    苏涟却浑然不觉,继续缠着哥哥问:“哥,九龙玄天宫这么厉害,连天仙的宝贝都看不上,咱们以后去那里拜师吧。”

    苏澜不禁哑然:“圣元峰远在中州,且不说路程千里迢迢,上古三宗收徒严苛之极,岂是说去就去的?而且这些都是说书演绎而已。”

    苏涟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点漆般的眸子仍满是憧憬:“要是以后咱们俩能拜入上古三宗多好。”

    苏澜知道这丫头定是听了说书老者的忽悠,被书里云逸三人叱咤风云的故事引得浮想联翩,暗暗好笑往。

    “咦,哥,这个怎么样啊?”

    忽然,苏涟从一堆饰品里拾起一个淡蓝的花簪,这花簪簪体晶莹剔透,玲珑地镂着繁密的花纹,簪子的一头安着一朵泛着淡淡蓝光的花朵,很是清雅。

    摊主少见地是个不足三十的青年,一身书生打扮不像商贩,倒似是哪家公子。见苏涟端详自己摊上的东西,他也不急着招呼,只是微微一笑:“姑娘好眼力,这‘碧海菁华’是我最爱的一件。”

    苏澜见识过不少宝物,一见很是惊讶:“苍幽花是极北雪玉灵力凝结而生的奇宝,碧波蓝髓玉只有东海才产,如此做工更是难得,兄台真的要拿到这里售卖?”南云街市虽然偶尔也有人卖些奇物,但这位摊主既不像专贩这类东西的走商,也不似潦倒窘迫急于用钱。

    青年眉头微微一扬,眼神却黯淡了几分。他一击掌,笑道:“难得识货的人。不仅如此,这苍幽花已孕出花菁,如果以灵力温养三日续与此簪,则花朵盛放,更是动人。”

    “啊,这就是苍幽花啊,好漂亮。”苏涟异常惊喜,她听哥哥说过几次苍幽花,一直想要见一见,没想到会在这南云街市上遇见。

    苏澜见过一次孕出花菁的苍幽花,着实美丽,如果自己尽以全力温养,一两晚应该就能催动花朵绽放。只是此物价格恐怕不菲,看着妹妹捧着花簪看来看去的样子,苏澜有些犹豫。

    青年看了出来,微笑道:“实不相瞒,此物本应赠予之人现已不在,若是不嫌来路不吉利,就三百银甲吧。”

    青年的笑容带着隐约的寂寥,苏澜有些迷惑,这价格低得出奇,但自己肯定不会看走眼,只得拱手道谢:“那我与舍妹就多谢兄台了。”

    五州以铜铢,银甲,金元为通用钱币,逢千而进,一百银甲可足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但对苏澜来说三百银甲倒也不是天价。

    “哥,花菁在哪啊?”买下花簪,苏涟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也没找到花菁。

    苏澜拍了拍妹妹的头:“我说给你的这种事你半个字也不记得,倒是苍幽花的漂亮记得清清楚楚。”他接过花簪,运起灵力,一根手指轻轻在苍幽花的五个花瓣上拍了一下。花朵忽然亮了起来,淡淡的光点从花瓣中浮出,向花的中心聚拢,凝成一个晶莹的白色小球。

    收起花菁,苏澜将花簪簪在苏涟的发髻上,笑道:“你灵力火候不到,温养得急了恐怕会毁了花菁,我给你温养两晚,后天正好戴上。”

    吐出花菁,苍幽花的光芒仿佛更盛了几分,梦幻般的淡蓝映亮了簪子,如纱如雾般笼着少女。素白的裳子染着空明的蓝,将少女衬得优雅空灵。苏涟尽情地笑着,抱着哥哥的手臂晃来晃去:“嘻嘻,哥,那就靠你了。”

    已近亥时,回苏邸的路上静悄悄的,兄妹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府门,看门的仆役进喜望见,立刻上前道:“公子,老爷说让你回来以后去宣竹斋见他。”

    宣竹斋是苏严的书房,这个时间还要见自己,苏澜料想应该是后日祈仓节有些事还要核对一遍。苏家身为南云大户,少不了担当起更多责任,自然在祭典上要出不少银钱祭拜丰神为当地祈祷平安。

    “你先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啊,哥,别忘了我的花菁啊,后天我还要戴着看看华松那家伙是什么表情呢。”

    苏澜莞尔:“好,不过那小子恐怕就算觉得好看也要贬你两句。”

    “嘻嘻,我就是想看他不得不承认的恼火样子。”

    夜幕是深蓝的,满天星辉流泻,南云的灯火依稀在远方。少女笑靥如花,在淡蓝的光芒下彷如冰雪上最纯粹的苍幽花,不染纤尘。

    多少年后,七星终焉之前的那个夜晚,当回不去的两人在四杀绝顶上执剑冷对,应该都会忆起这个夜晚和夜晚里本不经意的约定,应该都会想,原来沧海桑田只在朝夕,原来自己过了足足十年才能意识到,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已在无知无觉间悄然消逝。

    这一别,谁卜得,怎料沧海作桑田。

    宣竹斋被繁密的竹林簇拥着,走在竹林小径上,夜风将淡淡的竹香弥漫入空气,有的竹枝伸到了小径上,隔着夜色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淡黄的小花在半空轻轻摇摆。父亲虽然爱竹,却是很不喜欢竹花的,认为是不佳之兆,平常一旦见到必定要命人砍去花枝。竟然在小径上看到有竹花招招摇摇,苏澜有些诧异,随手掐了去。

    书房的灯只昏沉地燃着一盏,苏严静静地坐在桌边,面沉似水,见到苏澜,沉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澜还没有察觉异样,笑着道:“涟儿嚷着要买祈仓节的饰物,我就陪她去城中街市上逛了逛。”

    苏严的脸色晦暗了几分,苏澜这才察觉到一丝挣扎的神色在父亲脸上一闪而逝,少年急忙收起笑容:“爹,怎么了?”

    苏严沉默了一下,道:“雀印城传来的消息,三天前奇门道奇袭圣元峰,九龙玄天宫三上宫九天府数百位高手尽数殒命,各地分殿也大半被奇门道剿灭,除去一个年幼的少宫主云琼沂正巧不在峰上,九龙玄天宫顶层人物几乎全灭,余下的势力覆亡恐怕也只在这几日间了。”

    苏澜震惊无比,他做梦也想不到上古三宗之一的庞然大物竟然在几天中覆灭,在他心中,上古三宗可以说是云端高不可攀的永恒存在,其千万年的悠久传承与深不可测的底蕴根本不是任何一个其他门派所能比拟的。

    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苏严看在眼里,低低一笑:“我也是刚刚得到急报,要不是苏家在南方几座大城里还有几处眼线,恐怕至今也要蒙在鼓里。千年名门,就这样灭了。”最后一句,苏严的话音中带着莫名的苦涩。

    苏澜有些疑惑,这事虽大,与远在南土之东的小小苏家似乎没什么联系,只是爹爹表情这么严肃,他也不敢开口询问。

    书房中静了下来,蟋蟀的鸣声从窗户传进来,衬得屋中愈发死寂,苏澜忽然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怕,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夏夜,可烛火外影影绰绰的黑暗却变得阴森可怖,好像等到自己一失神就要有什么鬼魅冲出来。

    苏涟坐在崖石上,双脚在半空轻快地荡来荡去。这里离练功场不远,坐在崖石上,视野豁然开朗。苏涟晚上本不常自己出来,只是今晚格外兴奋。少女轻轻地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娇俏的脸上含着温馨的笑意。苍幽花微凉的触感从指尖沁入,苏涟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每一瓣花瓣精美的纹路。

    极北的冰雪想必是绝美的,一定只有纯粹到极致的世界才能孕育出这样漂亮的花朵吧,若是等到花儿盛放,那种灿烂的光彩会有多好看呢?女孩倚着树,眺望着远方的南云城,千家万户的灯火汇成夜幕中最闪亮的星,熠熠生辉。

    一定比这更漂亮吧。

    无限绮丽的遐思绵延,那是少女独有的浪漫而美好的遐想。还有一天,后天晚上的自己一定会像这朵苍幽花一样漂亮。哥哥会微笑着夸赞,华松那家伙则会装出一脸不屑,不过要是逼问他,他肯定要恼火地承认好看。

    对了,还没告诉爹和娘,哥哥总是想不到这种事,今天被爹叫去,忘了嘱咐他保密,后天晚上给爹娘个惊喜才好呢。

    宝石般乌黑的眸子映着千千星辉,秀丽的眉眼弯弯,苏涟笑意更浓了,明天一早就要去哥哥那看看花菁。

    “啪。”

    蜡烛爆开一个火星,惊醒了沉思的苏严。

    “澜儿,你是不是一直想去上古三宗见识见识?”

    苏澜犹豫了一下,疑惑地应了:“是。”

    “五行谷传来话说想要收你入门,正巧尘谷主在南土,你收拾一下,今夜他来接你。”

    苏澜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爹?五行谷?”

    苏严轻叹一声:“都是命数。我苏家鼎盛时,先祖曾与五行谷有交,虽然苏家没落,但五行谷一直不曾因势断了这份交情。你一岁时,谷中曾经派弟子来祝贺,凑巧发现你的体质和谷中的功法相合。”

    “五行谷的功法威力奇大,但必须一些罕见的体质才能修行,谷中曾经提过要收你入门,可是千里迢迢,我和你娘也不想让你卷到这些门派之争里去,就一直耽搁着。只是这一次变乱,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我苏家虽然远在断龙,但此地本就是奇门道所辖,苏家与三宗有过一些瓜葛,有其他两宗在,苏家能够安然,可二十年前通云崖一役,奇门道逼得五行谷归隐,现在九龙玄天宫一亡,中陆四州再无人掣肘,没有五行谷相护,苏家怕是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夷为平地了。”

    “爹,咱们家和三宗竟然还有过什么事?”苏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心中含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但还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苏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苏澜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犹豫不决的样子,从苏澜记事起,苏严从来都是深沉冷静的,仿佛每一件事都能轻易地作出决断。

    “以后有必要,我会告诉你。初次离家,一切小心,南云离五行谷太远,日后万一有急,去西华山见你陆伯父。尘谷主很快就到,马上去收拾一下,尽快回来。”

    苏澜满腹疑惑地起身,又被苏严叫住了,他顿了一下,道:“明天我再和你娘说,她以前一直坚决反对,今天如果说了恐怕有些麻烦,不能怠慢了尘谷主。”

    “爹?我——”

    “就这样,你快去。”

    头脑在竹林的清风中渐渐冷静了一些,惊喜过后,少年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事情太过离奇,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但这种疑惑很快便被强烈的不舍压了下去,仅仅一夜之间,自己就要远离南云,到千里之外的陌生门派求道。这种始料不及的变故如同并不真实的一场梦境,让苏澜有些恍惚无错。他匆匆回到房中收拾,但却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想要带走。沉默了半刻,少年握了握拳,把杂物倒出包裹,只包上了几件衣物细软,快步向苏涟的院落去。

    “涟儿?涟儿?”

    苏涟房中亮起一盏灯,苏澜刚想说话,却见苏涟的贴身丫鬟承露走了出来。

    “小姐呢?”

    承露睡眼惺忪地道:“小姐不是和少爷出去的吗?”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生出,苏澜莫名地觉得自己一定得和妹妹道别,他急急地转身向苏涟常去的花园跑去,身后的承露疑惑地叫着:“少爷?少爷?”只是声音渐渐远了。

    星光如何灿烂,夜晚也永远是黑暗的,天穹之上的光辉从来无法照亮大地的黑暗。

    “涟儿?涟儿?”苏澜在府中匆匆地奔跑,汗水滴滴落下。他第一次觉得深夜的苏邸这样冰冷,仿佛一座死寂的坟墓。偶尔遇见的仆人也只是不知所措,很快被自己抛在身后。

    林间只有枝叶低低婆娑,天地万物仿佛都缄默了,一种异样的孤独感悄悄升腾,压得胸口生疼。

    “苏涟?苏涟?”忽然,不远处传来“当当”的梆子声,自己出来已经接近半个时辰了。

    “苏涟,你在——”少年蓦地顿住,想到了一个地方,他急急转身,向着后山跑去。

    树林到了尽头,眼前是进山口的空地,已经太久了,爹爹说半个时辰就要回去。少年停了下来,犹豫着。

    “苏涟?苏涟?”他拼命大喊。

    空旷的山峦嘲弄似得将少年一人的声音重重回响,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寥寥落落的几声鸟鸣。苏澜望着黑暗的山林,沉默了。

    “苏涟?苏涟!”

    再过半年应该能回来吧,虽然有些远,但要是能学成驾驭灵宝的功夫,回家应该也要不了多久。

    苏澜最后望了望陪伴了自己十六载的山林,失落地转身去了。

    崖上,少女正微闭着眼睛,感受夜风拂过肌肤的清凉。忽然,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哥哥的声音,睁开眼侧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声音又不见了。

    少女轻轻笑了,要是哥哥知道自己晚上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估计又要唠叨,他总是这样,回去可得提醒承露保密才行。

    她闭上眼,倚着树。这棵树那么坚实,可以让自己稳稳地靠着,享受这夏夜的清凉。

    少女摸了摸花簪,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天际,星星眨着眼,循着亘古不改的轨迹在冥冥中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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