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日。午时二刻,紫禁城午门上的钟鼓亭里突然钟鼓齐鸣。午门正门、左右侧门及两掖门明暗五门一起洞开,两队仪仗从中门肃穆出行,足足八十一对后,中门里徐徐驰出一辆金顶玄壁、四根雕龙金柱,又四面镶着云纹玉板的宫殿式马车,随即是规制不同的八十一辆副车从东西两门鱼贯而出,副车后又有各色的普通马车,终于形成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一直沿长街向西而去,两千御林卫骑马在两边奔驰护卫。

    中间那马车正是永年帝的龙辇,且是规格最高的玉络车,只有出巡或祭天时方能乘用。这一日便正是天子离京去嘉福寺举行冬至大祭的日子。因嘉福寺距离紫禁城足有一百多里地,故历来皇帝及皇室子弟、相关臣工都是提前一日中午便出发,鲜卑六部子弟在后跟随。

    从紫禁城到嘉福寺,修了极齐整的一条青石路,此时净水洒街,两边自有民众焚香叩首,皇帝车队到处,严禁抬头,故此低头一跪便是一个多时辰,却自有人年年愿意来跪这一遭。

    洛妍此刻就坐在一辆极不起眼的副车之中,若有所思的往车窗外张望,觉得眼前的一幕跟某部格格戏里的镜头颇有类似,但显然要肃穆得多。若是三年前的她,此时自然一身红衣,骑着高头黑马,跟在哥哥们身边跑前跑后,东张西望,哪里肯在马车里闷着?可此时,她却连自己的乘架都没用,就坐在皇帝龙辇后面的副车里,老老实实的头也不露。

    祭天仪式对她意味着什么,洛妍已经越来越清楚,若是她祭天未成身先死,大概会让某些人笑得泪满襟。所以,她只能悲催的缩在整支队伍防护最严密的地方,做一枚没种的小乌龟,以保证可以安全完成自己作为整个仪式上唯一的礼仪小姐的全套表演。

    两天前,慕容谦已经陪着礼亲王慕容冕到嘉福寺去做准备工作,洛妍想到今明两天多半能有机会与二哥说说话,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车窗外时有侍卫奔驰而过,不过并没有那一道熟悉身影,洛妍微微出神,不知是心里翻腾的是轻松、期待还是失望,随即便拉下窗帘,强自按下胸口的情绪,与陪坐的青青、谷雨闲聊起别的事情来。车马声中,眼见已离开北京城往西而去,渐渐进了两侧多山的地区,偶然向外望去,除侍卫来回奔驰外,路边亦有京营的士兵把守。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马车走上了盘山的石路,洛妍心里默念:“嘉福寺,我又来了!”

    好一阵工夫,车马到了一处宽阔的半山坪,整个车队停了下来。青青先掀开帘子下车,洛妍才扶了谷雨,慢慢走了出来。略松快了一下腿脚,便老老实实站到了同样刚刚下车的最高领导人身后。

    这片坪地,是如今嘉福寺前寺所在,老松虬伸,遮地成荫,在最奇崛的那棵古松下,一位白衣飘飘的光头中年人含笑而立,正是大燕国最受尊崇的当代天师。

    洛妍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像中年版帅法海的白衣人,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就是这个人,预言和左右了她的命运,她应该感激涕零。可真见到这个头顶上似有光圈的神奇人物,她只觉得:太妖孽了吧?认识他也有十多年,可他怎么从来就没有变过样子呢?

    经过重生,洛妍对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已经深信不疑,不过,这个含笑的中年人却给她一种亲切和安全的感觉,似乎很难生出敬畏之心——不像对着高深莫测的父皇,明明他是宠爱她的,她的第一感觉却始终是害怕,似乎是猎物见到猎手的那种本能的害怕……

    永年已快步走上前去,向天师双手合十,天师也迎上来行了一礼:“天神保佑吾皇。”洛妍从小看惯了的,自然不觉得古怪,但心里却突然一动:如果记忆没错的话,这天师并不是纯佛教系统的,倒像是鲜卑族信奉的古老的萨满教与中原佛教融合后的新流派,拿后世的眼光来看,大概只能称为不伦不类……

    洛妍静静站着,身后有人大步越过他,向前给天师行礼,洛妍看着他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一字字道:太子大哥,三年不见,你好!

    待太子行完礼退下后,洛妍才走上前去,笑微微的向天师合十行礼,天师却伸出手来在洛妍头上轻轻一抚,才笑道:“平安公主,此后天神定会保佑你。”洛妍自然知道天师抚顶是极大的福气,忙跪下行了一礼,站起来笑道:“多谢天师赐福。”

    突然又觉得背后似有目光烁烁,洛妍退下侧身而立时便回头一瞟,正看见太子妃宇文兰珠深黑的眼睛,那眼神不知为何让洛妍心里微微一凛。太子妃已满面笑容的走了上来向天师行礼,天师照旧还了一礼,便引着众人往寺里而行。

    洛妍心里警觉,悄悄打量身边的宇文兰珠,只觉得她面色平静,随即似乎感应到了洛妍的目光,侧头一笑:“平安公主,好久不见。你回来后我一直想设宴请你,却正赶上你大祭戒斋。”

    洛妍点头微笑:“多谢太子妃惦记。”

    祭天前,所有皇室人员都穿玄色礼服,庄严而无趣,尤其走成一片时,看起来活像一大群乌鸦转世。但洛妍眼前的宇文兰珠,却似乎分外适合黑色,她本来五官端丽大气,眉宇清朗坚毅,配上一身黑色的礼服,更显艳光照人。

    嘉福寺前寺地方不小,但按照大祭的规定,侍卫宫女太监不得入寺,即使贵为天子,今夜在斋殿正殿斋戒时,也必须自己动手吃饭更衣,休息只能在后殿的简易木板床上,以生谦卑平等之心。洛妍与太子各住在斋殿东西两殿里,亦然如此。太子妃亲王等则住在殿外的厢房。这也是以前洛妍最恨的地方——她这一夜,根本就无法入睡,第二天却还要辛辛苦苦爬山献帛,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恨不得大睡三天才好。

    走了约一刻钟,天师才将一行人引入斋殿,也不多话,待送永年入正殿后,又飘然向众人施了一礼便告退了。

    洛妍一直用眼角瞟着太子的影子,因为雪明,因为梅子,因为小吉祥儿,她以为此刻她会恨得咬牙,却惊讶的发现,心里竟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恐惧。此时在殿前相对,才发现太子始终眼睑低垂,根本就没有抬起眼来看过她一眼。洛妍咬牙走上一步行礼道:“平安见过太子。”随即抬头直视着他,心里默默的道:我不能躲开,我要看清楚他,我一定要有勇气面对这个人!

    太子慕容端面色平静,点头微笑:“平安近来可好?”眼光与洛妍一对,微微闪了一下,才看了过来。洛妍心里突然平静了许多,深深的看了他几眼,只觉得这个印象里眉目清俊温和的大哥身上,似乎的确多了些以前不曾见过的阴霾。但刚才一路来,心底那剧烈翻滚的情绪,此刻似乎竟在慢慢平息下去,她在心里向自己微笑,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还好,都是托太子的福。”

    慕容端伸手按了按额角,拨开一缕头发,只笑了一笑,宇文兰珠却走到了他身边,向洛妍道:“平安真客气。”

    洛妍微笑着行礼告退,回身走向西殿,心里却有些惊疑不定——她不会记错的,扶额,是心里有愧的典型身体语言,难道太子会为她那句话感到惭愧?他可以那样心狠手辣多次想置她于死地,怎么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感到惭愧?

    到了西殿,洛妍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半天心里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许正好那头发挡住了他眼睛,也许古人和现代人身体语言不一样?也许再冷酷的政客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看了看四周,她无聊的叹了口气:和记忆里一样,这殿里连椅子也没有一张!她走到小小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低声念叨:“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个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完香,接下来依然无事可做,洛妍只能跪坐在蒲团上,从衣袖里摸出一本飞公主传,一页一页认真的翻看起来——她以前注意燕太祖比较多,但这次回大燕看了飞公主的一些传记后,才对发现她也是超级奇人一枚,商业才华固不必说,更做了很多泽及万民的事情,比如给贫户发的年米,开设孤儿院和免费蒙学;而她的身世更是传奇,从一个宗室远支的大龄剩女,到可以在朝廷决议政事,足以让洛妍这个正牌公主无地自容。身处其中她才知道,光靠天师的偏爱,是绝做不到这一点的。

    最有趣的是,在黛兰偶然找到的这本孤本传记上,洛妍还发现了一处奇闻:飞公主是“熙庆四年嫁宇文阳为妻”;隔了n页又有一句“熙庆八年,为冬至大祭献帛”。若不是她背历史背出了自动列年表的习惯,多半都注意不到这点——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写错了,特意找了别的传记来对,发现两个时间都没错,只是别的传记上提到飞公主第一次嫁人后不会提献帛,而提献帛者不会提嫁人之事,更别说写出“宇文”二字。很明显,她也和自己一样有一段有名无实、讳莫如深的婚姻!唯一的区别是,她是从重阳宫出来之后和离、献帛的。不知道在重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一声轻笑:“公主果然珍惜时光。”

    洛妍吃了一惊,抬眼一看就更吃惊了,忙想爬起来行礼,天师笑着摆了摆手,随随便便的坐在了洛妍对面的蒲团上,看着洛妍手里的书笑了笑:“公主可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去重阳宫?”

    洛妍不好意思的把书合上,点了点头。

    天师笑道:“四月。公主若决定上重阳宫,明年四月随时可以来这里找人带路。重阳宫地处西北,冬天难行,四月与九月是最省力的季节。”

    “省力?”洛妍不由困惑。

    天师点头,“每个去重阳宫的人必须在五日内徒步走过三百里的戈壁沙漠,才能到达地方。”

    五天,三百里,徒步?洛妍瞪着天师:搞什么啊?还要先玩一次定向越野?下意识脱口而出:“负重不负重?”

    天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点头道:“公主果然也是来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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